鄉(xiāng)村菜窖
文/管麗香(遼寧建平)
如果不是送菜的外甥女提起,對于菜窖的記憶或許永遠不會再回到我的腦海中。
外甥女憨憨的,長著一張和她母親一樣的臉。幾十年之后,我們竟然在一個住宅小區(qū)相遇。她聲調(diào)低低地,試探著喊了一聲老姨,我回過頭瞬間,仿佛一下子見到了我從前的大姐,只不過她臉上的皺紋更密更深了些,這使我驚訝萬分。眼前的這個外甥女也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沒比我小上幾歲,為了填補家用,她一直在幫別人帶小孩。她是我一個叔伯大姐的孩子,可惜我那個大姐三十幾歲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從血緣上講,我們的關(guān)系不算遠,她的熱情純樸和直率仍然保留著我們姐妹的某些基因。
我們相互惦記著。
偶爾,她會繞道刻意來到我的家門口,但說不上幾句話就被淘氣的小男孩拽走了。北方的冬天很冷,入冬以來接連下了幾場雪,到了臘月更是滴水成冰。外甥女和孩子,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實,一老一小圓滾滾的,直到他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公園的樹叢中。
一晃到了年根兒。冰天雪地的一大早,就見臺階下一個滿頭冰霜的人,正在吃力地從電瓶車上往下拿東西。我并沒有太在意,大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我扭頭往屋里走,聽見有人喊我,跟著聲音人已經(jīng)蹬上了臺階。“老姨,是我!”外甥女一手抱著幾棵大白菜,一手拎著一兜子綠蘿卜,她回了趟農(nóng)村老家。白菜蘿卜都是自己家園子的,蘿卜上掛的泥土是起早從菜窖扒出來帶的,她囑咐我放心吃,隨即匆匆忙忙走了。我有一肚子感激話沒來得及說??粗鴱N房堆起的綠色,我突然對農(nóng)村菜窖燃起了一種嶄新的熱愛。
菜窖是北方農(nóng)村用來存儲冬菜的地方,在漫長的農(nóng)耕文明進程中至少存在上千年的歷史。三四十年前,我的農(nóng)村老家?guī)缀跫壹叶加胁私?。在那片黃土地上,菜窖星羅棋布,可以說它曾經(jīng)是人類生存的另一個洞穴,同樣上演過悲歡離合的故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菜窖尚處在興盛時期。農(nóng)村家庭過日子,沒有一口像點樣的菜窖心里終不能踏實,更別說在眾人面前獲得體面。某種程度上說,菜窖直接反映著一個家庭的生活水平,同時也間接地印證著這個家庭在村子中的社會地位。人們在對待菜窖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上,還是頗費心思的。
我們那里的菜窖有兩種存在形式。一種是尋一處向陽的溝坎子往里掏個窯洞,一人來高、兩米多長,窖口放上一個簡易的柵欄門。柵欄門就是個形式,擋君子不擋小人。夏天一到,窖門一敞可著勁地曬,窖堂里的土塊曬成了古銅色,像極了父兄們厚實的胸膛。農(nóng)閑時節(jié),大人躺在門洞子里享受著清涼的過堂風,孩子們就藏到窯子里消耗精力。偷瓜摘棗的滿足,都成了我們?nèi)蘸笞蠲篮玫幕貞?。菜窖的另一種形式叫挖菜窖。挖菜窖比較復(fù)雜,動靜大,有點像蓋房子。盡管它費時費力有著諸多的難處,但大多數(shù)人家還是愿意在房前屋后找塊合適的地方挖菜窖。秋末冬初,凍土立住層以后才能動手。標準點的,一間屋子大。菜窖上梁的圓木最好選用檁木,檁木上均勻密實地鋪一層秫秸,再蓋上厚厚的土層,結(jié)實又暖和。菜窖都要預(yù)留出一平米左右的窖口,豎下一根木制梯子,是上下的通道。挖到地里的菜窖要達到兩米多深,淺了容易凍透,青儲的菜再吃起來有一股味兒,這一冬的日子就全毀了。
當年,為了擁有這樣一口菜窖,父親憂心了好長時間。原來繼母一個人的日子,院子還算寬敞。忽然來了一大家子人,雞飛狗跳的立刻沒有了下腳的地方。繼母甚至提議把那棵占了大半個園子的梨樹砍了,可以騰出一塊很四至的地方。父親認為損失太大。院子里除去搭建豬羊圈、雞舍、狗窩外,僅剩下很小的一塊地用來種菜。一大家子人沒有菜吃,在農(nóng)村就算不上過日子人家。
秋菜罷園后,霜氣越來越重。早晨起來,流霜撲面,大地白茫茫的清冷。夜里的大風把垛在屋檐下的白菜蘿卜刮落了一地。節(jié)氣不等人,父親在早就看好的地址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外來戶擔不了沉重,他選中的地方雖說是村子的荒地,但實際上是掌握在梅姓家族的勢力范圍。本來他們就不同意我們的投奔,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父親實在不愿再去揭那塊傷疤。
我的大姐夫,就是送菜給我的外甥女的父親,是梅姓的晚輩,他就住在繼母家的前趟房。他年輕氣盛,和父親一起在村子里的學校教學。我家的難處他都看在了眼里。
大姐夫喚父親三叔。他說,三叔你想在那挖就挖吧,就說是我家的菜窖,明天我?guī)湍阋黄鸶?。大姐家孩子多,日子過得很窮。大姐夫在他們的家族里人微言輕,他用他有限的力量為我們挺舉著一片藍天。
風聲很快傳到了梅奶奶的耳朵里。她是梅姓家族實際的掌門人。她七十多歲依然精神矍鑠,她移動著三寸金蓮一遍又一遍地掂量著,繞來繞去不肯走。以她的精明或許早已看出她這個教師侄子的“詭計”,但她又沒有證據(jù)證明她的侄子暗度陳倉。她的侄子確實沒有菜窖可用。直到她的小兒子來喊她回家。她的小兒子十八九歲,皮膚黑幽幽的,一排齊齊的牙齒白得發(fā)亮,長得敦敦實實,渾身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他來到后跑前跑后幫著忙活,嘴巴甜甜地跟著父親叔叔地喚著。最近半年來,這個毛頭小伙子有事沒事的總愛往前湊,似乎在有意和父親打著進步,但憑著兩個家庭現(xiàn)在的緊張關(guān)系誰也不會多想。后來,在我家二姐去城里訂婚那天,他也從家里跑了出去。家族遍找。第二天在山里一個廢棄的石頭窯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他的臉上掛滿了淚痕,哭的抬不起頭來。再后來聽說,他早已喜歡上二姐并暗送秋波,而含苞待放的二姐卻從未知曉。一段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的凄美愛情,就這樣被各自放在了自己的心窩。
在霜凍來臨之前,我家的白菜蘿卜,土豆子都順利地下窖了。菜窖堂口大,足夠兩家用。父親吩咐我去大姐家,我嫌累,就站在院墻外扯著嗓子喊,催促他們盡快把青菜下窖。那一大家子人,七八個孩子挨肩兒的,一個比一個皮實。大的十四五歲,最小的才五六歲,全靠著大姐夫當民辦教師那點收入養(yǎng)活。露著膀子、光腳丫的,炕上地上烏泱烏泱的。大姐苦笑著說,我們家從沒窖過菜,日子過不了多久就吃光了。
后來,那個梅奶奶還是知道了菜窖的真相。她沒再像以前一樣在大姐家最困難的時候接濟過他們。
轉(zhuǎn)年夏天的一個晌午,大家都在大柳樹下歇陰涼。大姐在樹下?lián)斓揭粋€錢包,她認得那個錢包是梅奶奶的。大姐沒念過多少書,心眼實在,她怕梅奶奶著急,就急忙打發(fā)孩子把錢包送歸老太太。誰知禍起錢包,老太太一口咬定大姐偷了她的錢,并破口大罵,鬧得全村沸沸揚揚。老實的大姐是百口莫辯,她知道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大姐做事向來黑白分明。一口氣憋的她昏天黑地,她瘋了。
大姐嘴角泛著白沫,不停地絮絮叨叨,說些什么她已經(jīng)無所謂了。她領(lǐng)著她最小的孩子,就是送菜給我的外甥女,沒黑帶白掙扎著往外跑,似乎是想找到一塊可以洗清她冤屈的地方。一人多高的苞米地、高粱地,齊腰深的谷子地,她不分時間地穿梭在青紗帳里,啃過青苞米,喝過溝渠的污水,我那個小外甥女跟在母親的屁后嘗盡了生活的艱辛。所幸的是,這些心酸都發(fā)生在她似懂非懂的年紀。
不久,我的大姐倒在了秋天的高粱地里,仰面朝天。此刻她應(yīng)該完全放下了,卸下了壓在心上的所有沉重。在她閉上眼的一瞬間,她一定看到了蔚藍的天空中飄過的朵朵白云。彼岸花啊,快為這個苦難的女人綻放吧!
大姐走了以后,我們兩家的聯(lián)系就很少了,直到后來各奔前程失去了聯(lián)系。
正月里,超市的菜價高的離譜。我?guī)状巫叩讲思芘远紱]敢出手。蒜苔、韭菜、苦瓜等細菜我基本上都是繞著走。類似于白菜蘿卜等大路菜,也是我五十多年第一次經(jīng)歷過的貴氣。這個時候,外甥女雪中送炭,再次給我送來了新鮮蔬菜,而且是剛剛從自家的菜窖里扒出來的,泥土的芬芳尤其讓我沉醉。四十多年了,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已很少有人家保留著窖菜的習慣了。
這一次,她有空坐了下來,扯起了遙遠的往事。我說,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的好多事你還記得嗎?對于這個外甥女我始終懷有一種歉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好多都記不得了。你還記得你母親的樣子嗎?說到這里,她突然哭了,淚水洶涌而至。斜射的陽光灑在她的頭發(fā)上,灑在她的身上把它鍍成了金色的雕塑。
小鏈接管麗香,漢族,1966年出生,遼寧省建平縣人。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朝陽市散文學會副會長、建平縣原文聯(lián)主席。先后在《海燕》《遼河》《芒種》《中國綠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散文隨筆80余篇,主持編輯出版了《清代喀喇沁右翼蒙古王陵石雕藝術(shù)》《建平民間藝術(shù)》《建平文藝群英譜》等書籍。
[編輯 雅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