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傳承”公益項目
“一南力作”專欄
長期身處和平年代,極易使人在樂享生活、爭名逐利、心浮氣躁、得過且過的狀態(tài)中慵懶倦怠,放松警惕,消弭斗志,忘卻初心,淡漠使命,弱化擔當。作為負責任的網(wǎng)絡媒體,極有必要重復吶喊“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金一南,國防大學戰(zhàn)略研究所所長,少將軍銜,博士生導師。是一位勤勉自強、才華橫溢、著作等身、影響深遠的軍中俊杰、愛國學者。其作品以說理透徹、恢宏大氣、振聾發(fā)聵而著稱,獨具提神醒腦、救贖靈魂、正心正念之功效。
為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為警示當代、鼓舞民志,更為啟迪后世、昭告未來,經(jīng)請示將軍同意,本網(wǎng)編委會決定于2020年3月12日開啟“一南力作”專欄。愿借將軍力作,爆燃民族精神之火,積極踐行“導引群心、朝向太陽”理念。
敬請各位網(wǎng)友多多轉(zhuǎn)發(fā),助力公益善舉,共襄復興偉業(yè)。
心勝
文/金一南
第十四章 讓暴風雨來得更加猛烈——寫給自己
幸福是財富,苦難亦是。比它們更珍貴的,則是領悟。我們這代人生活得如此認真,盡管屬于我們的春天滿地泥濘。
惡劣環(huán)境中的一方凈土
北京東單公園斜對面那個黑如鍋底的瓶底管車間,是我走上社會的第一個驛站。那里的大爺大媽、那些淳樸的工友和同伴小景、小童、小馮撫平了我的憤怒,緩解了我的傷痛,讓我展開了奮斗的空間,讓我看到社會和人性的另一面。今天想來,對他們不知如何報答。
其實我對首都北京毫不留戀,早想遠走高飛,無奈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連個愿意收留的單位也沒有。1968屆學生開始分配,先是東北生產(chǎn)建設兵團和云南生產(chǎn)建設兵團,因“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身份不讓去,可能是怕離邊境太近“投敵叛國”吧。隨后是嫩江國營農(nóng)場,也不可以,理由基本同前。眼見新老同學一車又一車奔赴全國各地,自己卻在那里“待分配”,心中萬分焦灼。于是決定自己找插隊地點,與老友甘治一起上河北晉縣投奔他的老同學。
那天在晉縣下火車后我們徒步40里,生平第一次走這么遠的路。途中問老鄉(xiāng)無數(shù)次,得到的回答都是“還有十幾里”,把“十幾里”弄成了一個讓人盼不到頭的概念。天黑之前終于疲累不堪地走到那片村莊,老同學的接待十分客氣,又做飯又燒水又聊天。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我們把周圍環(huán)境細細考察一番,心里有了點底。摩拳擦掌正準備在這片廣闊天地牢牢扎根大有作為,失望又一次接踵而來。
晚飯后,甘治的老同學用緩慢、沉穩(wěn)、委婉的男中音字斟句酌地說出了他們的集體考慮:來人已經(jīng)夠多,無法再接受新人加入。
這一最新打擊未使我們更加麻木,因為我們已經(jīng)足夠麻木了。甘治悄悄告訴我,看見他們一個個男男女女都已成雙成對,就覺得我倆可能多余。現(xiàn)在果然如此,只好走人。
我們是第三天上午被他們用自行車送回火車站的。
火車到北京,出了站臺各自取自行車,晝夜存車處的人說你倆先等一等。這一等等來兩個民警,不由分說把我們帶進北京站派出所。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我們的自行車存了三天兩夜,存車處的人認為我們很可能是到外地流竄作案,于是向派出所打了報告。那個年代就是如此,人們的階級斗爭之弦繃得一個比一個緊,到處都在告發(fā),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我們被分頭審問。開始我還理直氣壯地辯駁,那個老民警一個問題就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包里是什么東西?”
包里是一只活雞,在晉縣火車站買的。我和甘治一人買了一只。一是因為不能白去一趟,怎么也得有點兒收獲;二也是因為確實便宜,想買回來改善伙食。現(xiàn)在可好,撞槍口上了。只要查出你從外地弄回只活雞,給你安個“長途販運”或“投機倒把”的帽子,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當時已經(jīng)沒有退路。我后脊梁出汗,硬著頭皮回答說:“一包衣服。”“真的是衣服?”“真的。不信你翻。”
其實哪里經(jīng)得住翻,只要上來一摸,就一切完蛋了。
老民警沒有上來。
只要那只雞動彈一下,更別說再“咯咯”一叫,謊話就被揭穿了。
但那只雞也沒有叫,甚至沒有動。
太爭氣了!關鍵時刻!
電話鈴突然響起。冥冥之中,好像真有什么力量在暗中幫助我。老民警一邊接電話,一邊不耐煩地對我說:“好了好了就這樣,可以走了,以后在學校聽從分配,少到處瞎跑!”
我故作鎮(zhèn)靜地從派出所走出來,把自行車推到安全地點,再打開包看那只關鍵時刻的“爭氣雞”。
雞已經(jīng)悶死了。什么時候死的,我一點兒不知道。
不久,甘治帶著他得意時晃晃悠悠的勁兒也走了出來。他經(jīng)歷的過程幾乎與我一模一樣。
結果竟然也完全一樣:他包里那只雞也悶死了。
河北晉縣這趟“歷險”過后,不死心的我們又聯(lián)系過河南羅山、光山等幾個地方,皆是徒勞,全部失敗。
后來甘治自己走了——他弄到一個東北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名額。臨走前他告訴我:再不走實在不行了,剛剛解除監(jiān)禁的父母已經(jīng)在“求求他趕快找個地方落腳”。我至今記得甘治告訴我這一情況時,那一臉痛苦的表情。至今不明白為什么其父母要“求”自己的兒子早點兒離開。
我所面對的現(xiàn)實十分尷尬:所有同學全部走光,只留下我一人,像個不折不扣的社會棄兒,待在被遺忘的清冷角落。
媽媽從石家莊干校趕回來,一趟一趟去學校,找工宣隊,找軍代表,陳述各種各樣的理由。不知付出多少努力,終于使學校同意分配我到工廠。
所謂工廠,不過是個街道小廠而已。20名分配到該廠的學生中,其中3名“成分”最差:“黑幫子女”的我、奶奶是法國人的小馮、父親是資本家的小x(女孩,忘了姓名)。于是我們?nèi)吮凰偷狡康坠苘囬g報到。
就像1969年初我驚呆在北京站送行的人群中一樣,1971年初,我驚呆在東單公園斜對面那個簡陋和糟糕到可怕的瓶底管車間前:約40平方米的車間內(nèi),四壁被煤油燈熏得漆黑,大白天進去,眼睛好長一會兒才能逐漸看清室內(nèi)布局——兩條長長的木桌上,四排煤油汽燈在鼓風機作用下吐著藍色火焰,工人們坐在長桌兩邊的木椅上,急速轉(zhuǎn)動手中一節(jié)節(jié)玻璃管,燒制裝阿司匹林藥片的藥瓶。一張張臉分不清男女,都是鼻翼灰黑、滿頭淌汗、面頰被高溫煤油汽燈烤得通紅。
我和小馮、小x呆呆地站在車間門口。新中國還有這樣的工廠,還有這樣的工作場景,與“社會主義是天堂”的認知大相徑庭,與我們在課本上學到的、在宣傳畫上看到的,天壤之別。
又停了一會兒才看得更清楚:近30個工人師傅中,年輕人極少,幾乎清一色是老大媽。
幫我們完成安頓的是車間里唯一的男性——比我大七八歲、從少管所放出來的小童。接著更為細致幫忙的是另一個比我大四歲的、幼兒師范畢業(yè)的女工小景。我們進去以前,車間里只有這兩個年輕人。
畢竟成熟些了,這一輪震驚和猶豫對我來說十分短暫。事實明擺著:作為“黑幫子女”或“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不來這里誰來這里?如果姐姐不上內(nèi)蒙古兵團、哥哥不去陜北插隊,你想進街道小廠都進不來?,F(xiàn)在除了好好干、玩命干、珍惜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哪里還有挑肥揀瘦的權利?
這個煙熏火燎的車間,成為我走上社會的最初起點。小馮、小x、小童、小景,成為我走上社會的最初同伴。
也許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小馮、小童和我,很快就成為莫逆之交。每次工間休息,我們?nèi)硕家獜拿河臀秵苋撕凸娘L機震耳欲聾的車間里跑出來,坐到馬路對面東單公園的鐵柵欄下,抽煙聊天,談天說地。
小童來得早,又是當時車間唯一的男性,分配的活是全車間最好的:戴著線手套,把長長的玻璃管一節(jié)節(jié)切下來。我和小馮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必須上煤油噴燈工作臺,坐在大木凳上拿著那一節(jié)節(jié)玻璃管燒制藥瓶。
老師傅們手把手教,我也專心致志地看和學,整天反復琢磨為什么我燒的瓶子先是封不了口,能夠封口了瓶底又呈錐形而站立不住。當我第一次燒出一個底面勉強夠平、勉強能夠站住、勉強算合格的瓶子時,簡直無比興奮,長久以來第一次品嘗到成功的滋味!
最初垂頭喪氣的小馮受我情緒感染,很快也認真學起來。年輕人都不服輸,我倆開始較勁和比賽:看誰燒得多,看誰的瓶子質(zhì)量好。短短一兩個月,我倆燒成的瓶子就從最初的十幾個到幾十個、幾百個,然后上干,直到最后一天能燒兩千多個。兩人天天也是鼻翼灰黑、滿頭淌汗,面頰被高溫煤油汽燈烤得通紅,與周圍工人師傅毫無二致。
后來聽說廠里預先已有準備:這幾人在瓶底管車間待不了多長時間肯定鬧著要走,正好順水推舟把他們退回學校——工廠本來還不想要這些人呢!廠領導沒有想到,這幾個家伙不講條件,干得還挺來勁。車間師傅們也笑逐顏開——單純的年輕人不僅帶來了活力,還帶來了干勁。大家都說小金、小馮這兩個小伙子干得真好!
也是短短一兩個月時間,我雙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指尖都開始變白。這是燒瓶子時離高溫煤油噴燈很近、需要反復轉(zhuǎn)動玻璃管的幾個手指。開始感覺指尖被灼烤得難以忍受,后來就漸漸麻木了,再后來指尖開始慢慢發(fā)白,回家端剛出蒸鍋的滾燙菜盤都沒有什么反應——可能指尖的末梢神經(jīng)被燒死了。
當我?guī)е鴰追朱乓珜顮C的盤子端,以顯示自己不怕燙的能力時,能看出來媽媽的難過。從小在家我就是個很少做事的人。媽媽指揮姐姐、哥哥和弟弟干這干那,卻很少讓我去做什么,只要抓緊學習就行?,F(xiàn)在看到我整天穿一身臟兮兮的工作服,天不亮就趕頭班車去上班,天黑透了還不能下班回來,與過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標準南轅北轍,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媽媽很難受,我卻很得意。這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時期之一,又是最快樂的時期之一。在人們認為是社會底層的這塊地方,沒有沒完沒了的斗爭,沒有勢利的白眼,沒有身份的歧視——對“黑幫子女”的我,對1/4法國血統(tǒng)的小馮,抑或?qū)纳俟芩鰜淼男⊥?,都是如此。只要好好干,就有人說你好,就有人關心、體貼和愛護你。它的環(huán)境惡劣,卻又是一塊凈土。
“哎呀,小金當心,不要燙著了!”普普通通一句話,像甘露一樣滴在自以為已經(jīng)堅硬如鐵的心上。當我?guī)е鴾喩響嵟?、滿心傷痛和不假思索走向社會之時,親眼所見、親身感受到社會上還有這么多善良的、從不傷害別人的好人。我的心是被這些樸實的工人師傅、大爺大媽和周圍同伴們焐熱的。
當時總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不管干什么都義無反顧。
工廠要組織人到石景山鋼鐵廠搜集廢鐵,那是個有風險的粗活重活。別的車間不想去,我拉著小童、小馮三人一起代表瓶底管車間報了名,還生怕廠里不批準。到石景山鋼鐵廠的爐渣堆場一看,好揀的廢鐵早被其他工廠弄光了,于是煉鐵廠拉爐渣的車皮一過來,灼熱逼人的爐渣剛倒出來,我們沖上去掄開鐵錘就砸。滾燙的爐渣四下飛濺,工作服燒出了窟窿、皮膚上燙出了白點,也咬著牙全然不顧。其他廠來撿廢鐵的人們圍在一旁議論:哪個廠來的野小子,見鐵不要命?。?!
事后想想也的確危險:如果爐渣濺到眼睛里,麻煩真就大了。當時就是用這種不管不顧的蠻干,來表達心中對我們那個街道小廠和周圍師傅們那份難以言表的感激之情。
和這些人相處,我覺得格外的親。
車間四十多歲的房師傅在揀廢鐵現(xiàn)場負責后勤,太陽烤得她炎熱難耐,拿塊濕毛巾頂在頭上,手里攥著冰塊。我看見她就說:“啊呀,房師傅我渴死了,冰塊給我吃吧。”她很吃驚:“你真要吃啊?”我說當然要吃,接過來一口就吞了下去。
后來房師傅幾次在車間會議上說這件事:“你看看我們分來的學生多好啊,我那個冰塊在手里攥了半天,人家小金一點不嫌臟,一口就吃進去了。”這是一種完全不設防的信任。臟不臟這概念在腦子里連閃都沒閃過。
在瓶底管車間,對我關心照顧最多的人是小景。從進車間那一刻起,她就像個大姐姐,給我鋪好工作臺,給我換合適的凳子,又幫著調(diào)好煤油噴燈,然后耐心細致地告訴我燒瓶子的操作要領。每每被高溫噴燈烤得口干舌燥,我都會發(fā)現(xiàn)旁邊有她放的一杯工廠自制的冰鎮(zhèn)汽水。
我們來之前,車間里只有她和小童兩個年輕人。小童是車間里唯一的男性,因少管所的經(jīng)歷變得沉默寡言,干活時縮在車間的角落里不聲不響地切玻璃管,開會也是盡量待在光線最暗的角落不發(fā)一言,黑黝黝的他像個幾乎不存在的隱身人一樣。小童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使性格開朗、敢說敢做的小景,在這個以老大媽為主的車間里,幾乎找不著可以交流的人。人與人之間的情緒是可以互相感染和傳遞的。后來小景講,如果我們不來,她很快也要被悶老了。
我并不知道當時我們那種不知苦、不知愁、不知累、樂觀向上的情緒似一股清風,首先感染了小童。他變得話多了,愛談笑了,干什么事也不再蔫蔫地隨后尾,而是愿意跟我們一道去積極爭頭排了。
然后感染了小景。甚至可能最先被感染的就是她。她開始加入我們?nèi)说男F體,工休時毫不顧忌性別差異,與我們湊在一起談天說地。隨后又像個男孩子一樣,要求與我們一起去石景山掄錘打鐵,沒被批準,就要求與我們一起去挖防空洞。
“深挖洞”是一項完全不適合女性從事的重體力勞動,要在很深的狹小洞內(nèi)把土一鍬一鍬揚上去。她沒有那么大勁,憋個大紅臉艱難地往上舉鐵鍬。我們怎么勸她上去都不行,一定要堅持干,說“跟你們在一起快樂”。干重活的人飯量都很大,她回回覺得我沒吃飽,當我吃完自己那一份后,她一定要把她飯盒里的雞蛋炒飯再分給我一半??粗页裕人约撼圆恢吲d多少倍。
那段日子里,沒有人問過我為什么成了“黑幫子女”,我也不會問小童為什么進了少管所,不會問小景為什么沒有如愿當上幼師而來到瓶底管車間。我們這些同伴之間,家庭、年齡、身份,甚至性別的差異似乎都不存在。連最初眉頭緊蹙、心事重重的小馮,后來也無所顧慮地跟我們講他法國奶奶的故事,還有他那同樣因身份倒霉遭難的父親。
在那個人人相互防范的年代,我們卻擁有一個彼此信任的交流語境,滋潤著每一個人的心田。
(未完待續(xù))
金一南,國防大學戰(zhàn)略研究所所長,少將軍銜,博士生導師。中共十七大代表,第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模范教師,全軍英模代表大會代表。全軍首屆“杰出專業(yè)技術人才”獲獎者,連續(xù)三屆國防大學“杰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國家安全戰(zhàn)略,國際沖突與危機處理。曾赴美國國防大學和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習,并代表國防大學赴美軍院校講學。兼任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北京大學等多所院校兼職教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南軍事論壇》主持人,《中國軍事科學》特邀編委。2008年被評為“改革開放30年軍營新聞人物”,2009年被評為“新中國成立后為國防和軍隊建設作出重大貢獻、具有重大影響的先進模范人物”。
[實習編輯 關茗月 編輯 瑞雪 審核 立軍 編審 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