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傳承”公益項目
“一南力作”專欄
長期身處和平年代,極易使人在樂享生活、爭名逐利、心浮氣躁、得過且過的狀態(tài)中慵懶倦怠,放松警惕,消弭斗志,忘卻初心,淡漠使命,弱化擔當。作為負責任的網(wǎng)絡(luò)媒體,極有必要重復吶喊“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金一南,國防大學戰(zhàn)略研究所所長,少將軍銜,博士生導師。是一位勤勉自強、才華橫溢、著作等身、影響深遠的軍中俊杰、愛國學者。其作品以說理透徹、恢宏大氣、振聾發(fā)聵而著稱,獨具提神醒腦、救贖靈魂、正心正念之功效。
為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為警示當代、鼓舞民志,更為啟迪后世、昭告未來,經(jīng)請示將軍同意,本網(wǎng)編委會決定于2020年3月12日開啟“一南力作”專欄。愿借將軍力作,爆燃民族精神之火,積極踐行“導引群心、朝向太陽”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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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勝
文/金一南
第十四章 讓暴風雨來得更加猛烈——寫給自己
幸福是財富,苦難亦是。比它們更珍貴的,則是領(lǐng)悟。我們這代人生活得如此認真,盡管屬于我們的春天滿地泥濘。
在踉蹌中完成最初的成長
真正陷入泥濘,是那場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
1969年底,造反派勒令我們搬家。12月29日通知,12月30日必須搬完,只有一天時間。當時父親已被關(guān)押兩年,母親剛剛解除監(jiān)禁,大姐發(fā)配黑龍江農(nóng)場,二姐分到安徽,三姐去了內(nèi)蒙古兵團,大哥在陜北插隊,只剩下我和上初中的弟弟。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帶著我們收拾的東西,反正家已被一遍一遍抄過,門也被一遍一遍封過,實在沒有太多東西好拿。第二天一早,我們爬上大卡車,凜冽的寒風之中,連人帶貨一車拉到了北太平莊。
北太平莊大院里,別的家庭都在熱熱鬧鬧地買東西準備過年,我們一家如何在那個小單元中,茫然無措地完成安頓,度過60年代最后一天,迎來70年代第一天,一點兒記憶都沒有。也許專案組那些人就是要用這種特殊方式,讓我們記住這個“無產(chǎn)階級取得偉大勝利”的元旦。
我們還獲得一個最新稱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毛主席他老人家給起的。“黑幫子女”還只是形容這些子女的家庭背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卻指這些子女本人幾乎無可救藥但勉強還可以救藥了。在“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的原則面前,我感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比“黑幫子女”的殺傷力還要大,更讓人難以接受。
自上學以來,雖然有過個別搗蛋行為,甚至還鬼使神差地逃過一次學,在外面漫游晃蕩一天,但在課堂上,我卻一直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三好學生、四好學生、五好學生……自幼以來得獎狀無數(shù),各門功課皆優(yōu)。第一批加入少先隊,當中隊長,當班主席,六年級時獲“特等生”榮譽。小學升初中的畢業(yè)考試和升學考試全部免考,直接保送上中學。當時全班近50人,成為“特等生”保送上中學的,只有我和另一位女生朱小同。別的同學緊張萬分地走進考場,在一遍又一遍刺耳的鈴聲中坐好、發(fā)卷子、開始答卷的時候,我可以在操場上開心地蕩秋千,看藍天白云,哼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現(xiàn)在好了,一瞬之間成為幾乎無可救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1963年,我被學校評為“北京市優(yōu)秀少先隊員”,9月份到人民大會堂觀看剛剛排練好的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10月1日,北京市優(yōu)秀少先隊員在天安門廣場組成方陣,接受領(lǐng)袖檢閱。我們手持鮮花,根據(jù)不同信號旗舉起不同顏色的花束,天安門城樓上的國家領(lǐng)導人就能看到不同的圖案和組字。為了確保整齊劃一,我們每個人都反復默誦不知講了多少遍的特別規(guī)定:眼睛只許看信號旗,不許看游行隊伍,更不許伸頭張望天安門上的領(lǐng)導人。只有待游行結(jié)束,最后一個節(jié)目才是屬于我們的。那一刻少先隊方陣把所有鮮花舉過頭頂,一齊跑向天安門。
事前眾位老師一遍又一遍交代:如果鞋子被踩掉了,一定不能彎腰去提,否則會被后面的人擠倒踩傷甚至踩死,而且還會弄亂前進隊伍,讓毛主席看見我們的隊伍不整齊。最后這一點令我們印象特別深,大家互相叮囑:哪怕光著腳跑,哪怕釘子扎進腳里,也一定不能停下來——其實天安門廣場哪來的釘子?但當時我們這些少先隊員的決心就是如此——不能讓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看見我們的隊伍不整齊!
那個時刻令人終生難忘。我們?nèi)w少先隊員呼喊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雙手揮舞鮮花,一片鮮花的海洋,潮水一般涌向天安門。當我們跑到金水橋西側(cè),大家的喘息、呼喊立即變成縱情的歡呼,因為天安門上的毛主席正好向我們這一側(cè)走來,一邊走,一邊招手。沒有走到盡頭,老人家停下腳步,側(cè)過身來扶著欄桿,身體前傾,向天安門下面金水橋畔的少先隊員招呼致意。
這回真看清楚了:毛主席的臉色又黑又紅,微風吹起了他的頭發(fā),他微笑著,那么健康和慈祥,向我們一下接一下?lián)]動手中那頂淺灰色的帽子。那一瞬間深深嵌入我的腦海。教室前方正中間懸掛的那幅毛主席的標準像,夢境一樣化為眼前的真人!不知怎么回事,眼淚像泉水那樣一下子涌出來,順著臉頰無節(jié)制地往下流淌。周圍幾乎沒有例外,不管男孩女孩,個個在流淚,個個在抹淚,個個在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呼喊:“毛主席萬歲!”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毛主席。時間過去四十多年,還常?;叵脒@一幕。那個年代已經(jīng)被歸入“個人迷信”和“個人崇拜”的年代。我們當時的行為就是個人迷信和個人崇拜嗎?一個11歲的少年,知道什么叫“個人迷信”?知道什么叫“個人崇拜”?在哪兒學的?誰強迫的?似乎并沒有。那種敬仰,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少先隊員是祖國的花朵,毛主席是天空中的太陽。見到毛主席,讓周身沐浴陽光,是多么大的榮耀和幸福。少先隊員并不迷信,人人知道紅領(lǐng)巾是紅旗的一角,用烈士的鮮血染成。但當“紅太陽”迎面升起的那一刻,那種空前強大的磁場,讓人覺得看見的確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神——不管是醒來還是在夢中,都是心中向往已久、敬仰已久的太陽神。
萬萬沒想到,不過6年之后,這些神圣的東西竟然在心中坍塌得所剩無幾。起因就是那場轟轟烈烈觸及靈魂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
1969年4月,我和老友甘治在家中收聽“九大”召開的新聞聯(lián)播。當時外面街道上鑼鼓喧天,口號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我倆把門窗緊閉,趴在收音機前,邊聽新聞邊悄悄議論。如果把當時兩人的話語一字一句記錄下來,再拿給6年前的我看,肯定會被自己這些“反動言論”驚得目瞪口呆。
6年的變故如此之大,絕不僅僅因為兢兢業(yè)業(yè)、忠心耿耿的父親在“文革”中被打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
父親對黨和領(lǐng)袖的忠誠,母親多有論及,我不贅述,只補充一件事:我們家從昆明到北京,正屋中間一直掛著毛澤東的《沁園春·雪》。父親最喜歡這幅掛軸,多次請別人來講解,自己也親自講。父親每次講到“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時,眼中似乎總有淚花閃過。當時我年紀尚小,最不明白的就是這一句,怎么講也不明白:為什么不說“犧牲”而要說“折腰”呢?“折腰”后一定會死嗎?
《沁園春·雪》大條幅旁邊,還掛有兩幅小一些的條幅: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父母同樣不知多少次給我們講什么叫“千夫指”,什么叫“孺子牛”。由此還生出后來的一個笑話。
“文革”興起時我上初一,眼見別人紛紛造反了,班里幾個好學生緊急商量:不能再讓別人說我們是“小綿羊”,必須成立個戰(zhàn)斗隊。叫什么名字呢?我一下想起了家中的條幅,張口說:就叫“孺子牛戰(zhàn)斗隊”吧!當時大家也沒什么好主意,于是一致通過。后來才明白我們犯下的錯誤是多么明顯。
在那個盛行“造反有理”的年代,這個名字的確糟糕透頂。很快,高年級甚至同年級同學都開始笑話我們。連初二女生都成立“雄獅戰(zhàn)斗隊”了,人人在傳誦紅衛(wèi)兵戰(zhàn)詩:“鋼氣節(jié),英雄膽!灑熱血,捍江山!老子英雄兒好漢,不破不立,反!反!!反!!!”如此強悍的氛圍下,我們竟然管戰(zhàn)斗隊叫什么“孺子牛”,不但一點兒提不起造反之氣和戰(zhàn)斗之氣,反而一看就知道是一伙不折不扣“五分加綿羊”式的“老保”(對保皇派的稱呼)!
戰(zhàn)斗隊剛剛降生即遭此重挫,垂頭喪氣的我們蹬著那輛不知從哪兒借來、總也把不穩(wěn)方向的三輪車,在校內(nèi)校外刷了幾條標語——糨糊還是家里陳秀英阿姨幫著熬的——全部戰(zhàn)斗活動便草草收場。四十多年過去,2008年初,老同學聚會回憶往事,一名當年的戰(zhàn)斗隊成員還在大聲發(fā)問:“‘孺子牛’這名字是誰起的?”
這就是我們的家庭教育。這種家庭教育很難產(chǎn)生“造反派”。“文革”開始,我們?nèi)覠o人熱衷造反,更無人模仿當時的時髦舉動,站出來“大義滅親”,揭發(fā)自己的父母。對“革命就是革那些革過命的革命者的命”這類拐彎抹角、深奧復雜的政治斗爭概念,我們這家人感到分外難以理解,分外難以實踐。
自己不實踐,別人就給你實踐。很快,這句話應驗到我們頭上了。
1967年初,形勢越來越嚴峻。一次家庭會議上,爸爸說:你們一定要記住,就是有一天我被打倒了,你們也跟黨走,跟毛主席走!要相信黨,相信毛主席!我們坐在那里聽,不以為然。媽媽卻坐不住了,趕緊補上一句:當然啦,你爸爸是忠于黨和毛主席的,不會被打倒,誰也打不倒。
沒多長時間,他們就雙雙被打倒了。這就是那個荒謬的年代。父親一關(guān)就是5年。
這5年之中,父親如何被誣陷、被批斗、被毆打,我不愿再重復。最艱難的時候是他身患重病自慮難愈,曾用顫抖的筆跡在一個藥袋背面寫下“遺書”——“我死不瞑目,我相信黨組織。”——一疊好放進自己內(nèi)衣口袋。他估計難再看到光明,最后也要留下自己的不甘心。這些事寫多少天也寫不完。
父母被關(guān)后,我們每人每月只有18元生活費,生活拮據(jù)。我當時眼睛開始近視,急得不行,到處找地方扎針灸。那個年代針灸流行,診所里躺著、坐著一排又一排臉上扎滿銀針的學生。為了治好近視,大家都對銀針無所畏懼。但問題是錢。去一次收費3毛,兩三天就得扎一次。什么時候能扎好,誰也不知道。三姐當時管家,為維持全家生活開支,她精打細算,省吃儉用。我三天兩頭找她要錢扎針灸,她臉上從無難色,二話不說就把錢給我,令我至今想起來也感激不已。
就這么點兒生活費,還須省出錢給父親買藥。我們夏天冒著烈日、冬天頂著寒風一次次騎自行車把買來的藥送去,專案組那幾個家伙不動聲色地全部收下,后來才知道他們一次也沒有轉(zhuǎn)交。5年后,父親被釋放,他們把藥瓶裝了一麻袋,“退還”我們。真不知這些人還有沒有一點兒人性。這種品性的人被“組織”信任和賞識,堅貞和忠誠怎能不像垃圾一樣被毫不留情地踏進爛泥!
當年的這些“風云人物”,今天不少也住進干休所了。說他們能良心發(fā)現(xiàn)、良知頓悟、感覺悔恨,我根本不相信。人的世界觀一旦定型,就很難改變。對他們來說,“文革”前不過是本性的蟄伏,“文革”中則是本性的完全釋放和徹底暴露。那是他們的黃金時代。“文革”后,輝煌時期過去,又只好進入本性蟄伏階段了。他們不再出聲,不過是因為失去了條件和環(huán)境。他們會在那里靜靜地潛伏等待,等不到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這些人內(nèi)心也是“死不瞑目”的。
1972年底,第一次允許我們探視父親。讓人想不到的是,被關(guān)5年的父親竟然連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認不出來了。當姐姐和哥哥相繼進入那間狹小的會見室后,他指著跟在后面的我和弟弟問母親:“那兩個是誰?”
我忘記哪本書里描繪過類似囚徒與親人相會的情節(jié),長期關(guān)押使親人之間相見不相識。書中的情景發(fā)生在久遠以前的時代和非常遙遠的國度,但現(xiàn)在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我們眼前。冷冰冰地坐在旁邊監(jiān)視的專案組人員看見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不知是否認為這一幕也屬于他們的“偉大勝利”。
父親這一代人兩萬五千里長征,爬雪山過草地,無數(shù)艱辛、無數(shù)征程、無數(shù)犧牲,不顧家庭、不顧親情、不顧個人,只為新中國和革命勝利。作為家中獨子,祖母從小對他寵愛有加,傾盡貧寒家庭之所有,供他讀完高小,卻因他執(zhí)意參加革命而傾家蕩產(chǎn)。大革命時期,父親在家鄉(xiāng)搞農(nóng)會,抄土豪的家,分土豪的地。大革命失敗,被土豪抓住吊在房梁上。祖母當房子賣地,四處借債,用120光洋把他贖回。人贖回來了心沒回來,又多次外出尋找紅軍。祖母把他關(guān)在家里,聽說紅軍攻克永豐縣城,他從家里翻墻頭跑出來,參加了紅三軍。祖母找到隊伍死死拉住他,痛哭流涕。
父親在自傳中描述:“自己斗爭很激烈,鬧革命就沒有家。我這樣的家是不容易離開的,主要對母親有留戀,我走后家一定會垮??蓱z我母親從小養(yǎng)大我這個孤子來養(yǎng)老的。”他還是義無反顧跟著隊伍走了。全國解放后,他把祖母接到身邊,祖母已近雙目失明,難以辨認思念多年的兒子了。他怎么可能想到新中國成立二十幾年后,輪到自己從囚禁地放出來,連自己的親子也不能辨認。
父親以后再也不提這件事情。越是傷心的事越不提。他不想讓任何他認為不好的,可能與子女應該持有的理想相悖的東西存留于我們內(nèi)心。他不提,我們也盡量回避,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但正是這些留存于大腦、領(lǐng)悟于內(nèi)心的事情,使我們真正從天真走向成熟。
家庭是社會的縮影。我們最初感受的沖擊來自家庭的變故,隨后更大的沖擊則來自社會的震蕩。1968年底,偉大領(lǐng)袖發(fā)出新號召: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連夜鑼鼓喧天慶祝。“最新指示”發(fā)布之后,各學校便掀起去農(nóng)村插隊的高潮。哥哥是1966屆畢業(yè)生,首當其沖。
1969年1月,他與一些同學結(jié)伴,報名去陜北插隊。臨走那天,我與幾個同學混到北京站去送行。所謂“送行”,不過是去看熱鬧而已,看看高年級學生怎樣走向社會。當時我心里很癢癢,充滿躍躍欲試的沖動,也想跟著走,讓哥哥好一頓說,只好暫時作罷,上車站看熱鬧的事也沒跟他講。
當時,北京火車站外面正在修建地鐵,完全沒有今天的“淺埋暗挖”技術(shù),而是一條大路全線剖開,挖得又寬又深,建好地鐵通道后再行覆蓋,土層暴露面特別大。北方冬季風大,北京火車站前因此風沙漫天,塵土遍地。外面沙塵飛揚,里面激情飛揚。
當時,知青或插隊或去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基本都從1號站臺出發(fā),我們幾個人擠進去一看,確實激動人心:打紅旗的,敲鑼鼓的,戴紅花的,放鞭炮的,與親人告別的,與同伴說笑的,大聲喊著找人的,早早上車占座的,還有各學校此起彼伏的哨子聲……真有點兒《十送紅軍》里唱的親人送戰(zhàn)士出征的景象。
找了半天,不見哥哥他們的隊伍。火車已經(jīng)快開了,車站的氣氛開始有點兒不對,空氣開始變得凝重,但大家還能把持住,相互拉手,強作歡顏。這時候,我看見了哥哥,他從列車遠處一節(jié)車廂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雙肘趴在車窗上向外張望。
汽笛響了!聲音凄厲,撕心裂肺。
幾乎就在與汽笛響起的同時,突然像天塌下來一樣,整個車站瞬間爆發(fā)出“嗚——嗚——嗚——”似江河決堤一般的嗚咽和大慟!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呆在那里,從來沒有聽見過數(shù)干人像這樣不約而同地集體失聲痛哭!送的哭,走的哭,車下的哭,車上的哭,招手的哭,揮旗的哭,一邊哭一邊說,一邊說一邊哭,有的使勁壓抑著哭泣,有的號啕大哭……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那種從肺腑中迸發(fā)出來的集體悲哀,像一柄灼熱的利劍,再堅強的人也會被一下子穿透。我沒有上去與哥哥打招呼,站在那里止不住眼淚滾滾而下。幸虧戴著個大口罩,把大部分眼淚吸掉了,別人不太看得出來。
列車移動了,人們的哭聲更激烈,潮水一樣的聲音淹沒了汽笛聲和車輪與鐵軌之間的金屬摩擦聲。趴在列車窗口的哥哥眼圈紅紅的,竟然沒有哭。他真夠硬,我佩服不已。
后來又有過無數(shù)次送行。送三姐、送董春生、送肖淮河、送甘治……每次送行都像全體約定好了一樣,列車發(fā)車前汽笛一響,車站就會發(fā)出那種整個站臺為之顫抖、讓人靈魂驚悚的慟哭。沒有到現(xiàn)場聽過的人們,永遠想象不出那種聲音給人以怎樣的沖擊和震撼。
后來很多人回憶“文革”時說,聽到傳達“九一三事件”的文件,開始認識到“文化大革命”不行了。我卻不是這樣。1969年北京車站送行時,那種滲入骨髓的集體大慟,已經(jīng)聚集了足夠的能量,讓人越來越清晰地感到這場“革命”無論表面怎樣轟轟烈烈,其內(nèi)核已經(jīng)開始在普通大眾內(nèi)心的潛意識中被摒棄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心里說的話與嘴上說的話,差異竟如此巨大。雖然在非常時期,人們披露心聲的時間那么短暫,但也足夠了。它對我的啟示之大,難以言表。有些人的成熟需要一生,有些人的成熟只需一夜。伍子胥過昭關(guān),一夜就白了頭。我相信關(guān)內(nèi)的伍子胥與關(guān)外的伍子胥,必定判若兩人。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不知使多少人“史無前例”地迅速成熟。
那段時間,我滿腦子問號。一個又一個的“為什么”。半夜想,早晨醒來想,拿著鋁鍋去打飯時想,從北太平莊宿舍向西走,坐在殘破的元朝城墻遺址上也想。這是我的精神煉獄。
從藍天白云的國慶節(jié)、高舉鮮花跑向天安門的優(yōu)秀少先隊員,到抄家封門、“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的“黑幫狗崽子”,再到塵土遮天、哭聲撼天動地的北京火車站,以及后來當工人所在的那個漆黑如鍋底的瓶底管車間……
我在踉蹌之中完成了成長的最初軌跡——“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這樣一步一步被教育好了——不是用那些冠冕堂皇的“革命理論”,而是用鋼鐵一樣冰冷的社會現(xiàn)實。我們這些被譽為“生長在蜜糖罐里”的一代,從被砸碎的蜜糖罐里集體摔出來,在精神與物質(zhì)的雙重艱辛和雙重磨難之中,不回頭地走上了各自的成長道路。
(未完待續(xù))
金一南,國防大學戰(zhàn)略研究所所長,少將軍銜,博士生導師。中共十七大代表,第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模范教師,全軍英模代表大會代表。全軍首屆“杰出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獲獎?wù)?,連續(xù)三屆國防大學“杰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國家安全戰(zhàn)略,國際沖突與危機處理。曾赴美國國防大學和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習,并代表國防大學赴美軍院校講學。兼任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北京大學等多所院校兼職教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南軍事論壇》主持人,《中國軍事科學》特邀編委。2008年被評為“改革開放30年軍營新聞人物”,2009年被評為“新中國成立后為國防和軍隊建設(shè)作出重大貢獻、具有重大影響的先進模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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