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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夢筆》(五十一)

摘要:冬天空曠的原野上總是飄著一層霧氣,隨著時間的不同,霧氣的顏色輕重厚薄也不同。

《草堂夢筆》(五十一)
——“印象、方向、影響與焦慮……”
文化信使/遼西雷子  編輯/雅賢

一、

  冬天空曠的原野上總是飄著一層霧氣,隨著時間的不同,霧氣的顏色輕重厚薄也不同。那個冬天的清早從老家出來,在路邊攔了一輛車,車子啟動后,慢慢駛過村莊,進入公路上開闊的地帶,回頭看,村莊漸漸被一層氤氳的青霧所掩蓋,夾著早晨的炊煙……煙霧中母親站在門邊不舍與惦念的面孔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感覺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樣變得依戀、依賴,而我在外讀書時,母親從來不送我,想著這些,眼里便開始潮濕……

  山腳下的白霧越來越濃重,那是背對太陽的一面,清晨的陽光還未曬到。霧從山谷上升到山腰,便浮住了只橫向流淌,而不再升高;一脈藍色的山梁浮起于白色的霧氣中,那些落葉的喬木樹干黝黑,與常綠的松樹一起在霧中隱隱約約。而山的另一邊——向陽的一面,連那些黃的、白的、紅的草都清清楚楚。此時想起莫奈的繪畫,那些印象之作,傳達的似乎就是這些霧氣中的事物在光線下的變化。看到霧中金光的獅子,老虎斑斕的皮毛,安靜的貓的胡須,松鼠伶俐而狡黠的眼睛……霧的變化,光線的變化,幻化出一個大千世界。一切那么真實,又那么虛無,在你似乎就要看清的一刻又什么都看不清。

  那時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在一條彎曲幽深的狹谷中走著,一會兒柳暗花明,一會又山重水復。每天在低頭的閱讀與抬頭的眺望中,喜悅、憂愁、困惑與迷惘交織在一起,連天氣的陰晴月色的有無都能影響我,像一個發(fā)燒的人,亢奮著,又失落,冷漠著,這是閱讀帶來的焦慮。尼采、叔本華、弗洛依德、愛默生、博爾赫斯、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當這些大師一一步入我的視野,眼前似乎一片開闊,卻又罩著一層又一層霧氣,感覺自己快要被窒息了,在大師們的光環(huán)與陰影下,在這哲思與詩思的空間里,我貧瘠的想像竟追不上我的腳步,一個人開始迷失自己。那是一種徹骨的絕望。一座座峰巔,已矗立成不朽的巔峰,窮盡我們的一生,也無法攀登到頂部,更惶論超越。這時盧梭、歌德與康德開始走入我的視野,讓我漸漸看清在理性的嚴謹與感性的激情間有著某種融會貫通,一種詩意的理性漸顯清晰。焦慮像退潮之水開始一點點淡去。

二、

  冬天午后的田野上總是籠著一層暖霧,霧氣離地面一尺多高,形成一個懸浮的隔離帶。這些霧氣有時是桔黃色的,有時是藍白色,有時又是紫色,看著就在眼前,當你走近,那霧好像又后退了,總與你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些遠遠近近的樹木,村莊,河流就隱約在這層薄霧的背后。所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也不過如此。此時我望的是霧本身。霧在游走,變幻,霧中的事物看上去似乎隨著霧氣的變化而變化著,其實所有的事物都呆在原地未動,變化的不過是霧氣本身。而霧也不過是光中微塵的浮動與變化。而光依然為光,塵埃依然為塵埃??諝庖廊粸榭諝?。

  最初很喜歡梵高的向日葵。那是一團燃燒的火。一顆跳動的心。后來接觸他的畫作多了,看出他筆下的變化與用色的不同,即便是同為描畫向日葵,也是不同生長期不同色彩不同形狀的向日葵,有一幅是剛收割的,成熟的籽盤與籽盤邊緣的葉子一筆筆刻畫清晰,泛著冷冽的綠光,那么真實可觸,一點不像印象派之作,倒更像一種寫實。梵高筆下的色彩都帶著一種厚重,讓人感覺沉甸甸的,而且以冷色調(diào)為主,用色大膽、狂野,呈現(xiàn)的是一種掙扎、焦灼、與隱隱的不安。即便是金黃的麥田,在讓人感覺到平和的暖意的同時,也讓人感覺到一種似乎血液就要凝固般的窒息;而那些星空、烏云、烏云下的曠野與道旁樹,它們都在一種冷色的寧靜中透出一種強烈隱忍著似乎馬上就要爆發(fā)的沖動與混亂。當然他也有清新一些的畫作,這樣的畫作往往在用色上有了水粉般的輕薄與透明,仿佛午后瞬間的迷醉恍惚與寧靜,這樣的時刻對梵高來說怕是不多的吧。在他筆下更多的是即將被自身焚毀的土地、麥田、星空與向日葵,連美麗的鳶尾花都帶著一種即將燒焦的炭味。創(chuàng)作與性格命運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在文森特·梵高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強烈。割掉自己的耳朵如果說是不堪忍受病痛瘋狂的折磨,倒不如說是迷戀死亡的提前演習。麥田中最后的一聲槍響尤如群鴉散去,又如滿天星星燃燒著墜毀。在他身上印象(后印象)、抽象、寫實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與融匯,他那看似瘋狂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背后其實一直有著自己獨特的清晰。

  作為印象主義繪畫精神領(lǐng)袖的莫奈,他筆下的用色要柔和得多,他著重體現(xiàn)的是光與色的變化,同一事物在不同時段的光線下給人的感覺都是不同的,他不注重事物的塑形,而每一瞬間事物都得到了最本真的體現(xiàn)。他的畫作尤其是是晚年的畫作讓人感覺惟美夢幻與安寧??赡芪易约荷砩嫌懈嗯c梵高的性格相似之處,所以讀梵高讓我感覺緊張分裂甚至一種忍不住毀滅的沖動與可怖。而讀莫奈的感覺則完全不同。他對藝術(shù)的自我放任與執(zhí)著中更有著一種超脫,不惟傳統(tǒng),不惟理念,堅持自己的藝術(shù)直覺,走自己的個性創(chuàng)作之路。如果說命運影響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旅途,最終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之路也會影響他的命運。從莫奈身上體現(xiàn)出一種比較完善的生命與創(chuàng)作的和諧,于他而言,影響不足為影響,焦慮更不足為焦慮。因為在他看似“模糊”的“印象”中一直有著自己清晰的方向。

三、

  一種焦慮消失,又會涌上新的焦慮,猶如西西弗斯不得不反復推動的那塊巨石。寫作的難度永遠存在,只要這個人不想總處于自己的重復慣性寫作里。這種慣性重復主要包括語詞的重復,涵義的重復,意象與意境的重復,手法技巧的重復等。如果說重復在某種程度上加強了表意的可能,讓自己思的軌跡變得更明確清晰結(jié)實有力,同時它也削弱了文本的涵義,造成閱讀的疲勞甚至厭倦。因此,重復是必要的,卻又是必須極力避免的。這就產(chǎn)生一種尷尬,真實的情況往往與此相悖反。如果回頭檢視一下會發(fā)現(xiàn),一段時間內(nèi)的重復,不同時段的重復一直在持續(xù),仿佛時間那個“宿命式”的圓圈。我們努力作出的也只是對“圓”的大小及彈性作出變化,我們所有的努力并未擺脫掉這種帶有“宿命性的重復”。

  方向的存在也只是大致的,就像每個人都渴望走到羅馬,此時的“羅馬”已不是原初真實的那個,倒更像立在空中云霧里的紀念碑,它引領(lǐng)思的上升。(但有時我又懷疑這種“思”對寫作的有用與否,藝術(shù)直覺與思有時相輔相呈,有時又會背道而行。)而途中總是充滿曲折回旋,才讓人一步步登上那虛幻中的階梯。所謂終極抵達根本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羅馬”本身就已是虛幻,永遠在路上才是追求者的真實狀態(tài)。這便注定了一種絕望,或說無望——永不能抵達。如果希望給人堅持的勇氣,這樣的勇氣卻多半無效。恰恰是無望讓人清醒認知自己真實的狀態(tài)和處境,“置之死地,而后生”,進而坦然面對,回到“人之為物”為物之一種的自然狀態(tài)。還有什么比自然、自然的狀態(tài)更可貴呢,這是原始的力量之所在。

  傍晚的霧氣又一次在田野的盡頭浮起。田野的中央還是那棵孤獨的百年老柳,在夏日里柔曼婆娑,舒展一層層綠煙;在冬天寧靜沉潛,不動聲色。有一天當我走近它,走到它的背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上摟粗的樹干的底部已空成一個大洞,看上去觸目驚心。上百年的風雨,在它身上刻遍滄桑,而它依舊站立著,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變化著……那一刻,我眼中又浮滿潮濕的霧氣,這么多年經(jīng)過的人與事在眼前一一浮起、沉落、又浮起,有如傍晚濃重霧氣中的滔滔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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