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集文，男，1946年生于湖南邵陽，1965年參軍入伍，即赴援越抗美前線，歷經(jīng)生死考驗(yàn)，在火線上入黨。1967年凱旋歸國，長期在部隊(duì)團(tuán)、師機(jī)關(guān)從事新聞宣傳工作。后攻讀文秘專業(yè)，沈陽大學(xué)畢業(yè)。自悟丹青，成為湖南省美協(xié)會員，中國書畫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湖南湖山書畫院執(zhí)行院長，齊白石大師再傳弟子。數(shù)十年間，在全國各大報(bào)刊發(fā)表新聞、詩歌、小說、書畫及攝影作品1000多件。出版的專著有《鄧集文畫集》、《鄧集文作品集》、《土氣·豪氣·文氣》（花鳥畫藝術(shù)家鄧集文作品）、《風(fēng)雨情》（鄧集文詩集）、《多邁了一步》等多部。迄今，先后在遼寧、湖南、山東、浙江、臺灣和香港舉辦個展和聯(lián)展。2011年12月，國畫《橫行不霸道》榮登世界藝術(shù)殿堂巴黎盧浮宮，獲法國國家美協(xié)頒發(fā)的“特別獎”。

　　鄧集文轉(zhuǎn)業(yè)后，一直工作在遼寧朝陽?；磉_(dá)豪放、重情重義的鄧集文把朝陽視為第二故鄉(xiāng)，憑借其聰明才智在這里成家立業(yè)、成人達(dá)己。自今日起，《今日朝陽網(wǎng)》將陸續(xù)刊出鄧?yán)舷壬膶Ｖ抖噙~了一步》（該書成稿于1982年，2015年初由《中國文化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同步推介鄧?yán)系囊恍┟佬g(shù)作品，以饗天下網(wǎng)友

多邁了一步

第十七章　解甲歸田

　　陳書云夫妻懇切挽留，盛情款待，出于情意難卻，宋天亮在邵陽市停留了兩天。

　　翻過了羅家坳，宋家院子便清晰地呈現(xiàn)了出來。歸來的復(fù)員軍人臨近舊居了，他一邊走，一雙眼不住地、貪婪地朝前觀望、察看。在他的視野里：一架綠油油的茶子山腳下，為一彎小溪串連的一片田垅之上，二十幾棟磚瓦房緊湊地、靜靜地坐落著。房屋的前邊是一塊禾塘坪。坪里壓著一堆沃黑的塘泥，顯然這是頭年冬天從近旁的水塘里起出來的。塘泥堆上，一只瓦灰色老母雞用它的尖嘴利爪在快速地啄泥、刨泥，一群小雞前后圍繞走動，顯然，它們是在尋食蚯蚓、小蟲子一類的美味。水塘邊一株粉紅色桃花樹下，有三個幼童在玩耍，當(dāng)空陽光普照，小小的山村沐浴在一片金輝里，顯得既寂寧安靜，又充滿著勃勃生機(jī)。

　　家鄉(xiāng)這一派春意盎然的圖景，一時(shí)驅(qū)散了他心中的愁思，使他忘卻一切地歡欣起來。江南山鄉(xiāng)的春色是迷人的，也應(yīng)該迷人！他正歡悅地凝視著、欣賞著，然而彈指間，這明亮的圖景被染上了一層陰暗，他抬頭仰望天空。原來，這是一個多云的晴天，移動的云朵突然遮住了太陽。仰望間，他又意外地看到了一只純黑色的巖鷹，正展著它那寬闊而又剛勁的翅膀在村子的上空翱翔。這，意味著什么呢？禾塘坪里塘泥堆上那群天真幼稚的、歡快活潑的小雞雛們哪里曉得，它們鮮嫩的身子，已被它物當(dāng)做美餐垂涎，才出世的小生命已面臨即要匆匆結(jié)束的危險(xiǎn)！看破了機(jī)關(guān)的局外人，心中憐惜之情驟然生發(fā)，他收緊了眉頭，冷淡了興致。

　　他垂下了頭，無精打采地向前挪動著步子。突然，他為兒童的驚叫、哭喊聲震驚！他拔腿循聲奔去，他進(jìn)了村子，他看明了情況———一名兒童掉落水塘里去了！他 “哎呀”一聲，弓身飛奔，須臾來到水塘邊。一時(shí)未浸透的棉裝將孩子托浮在水面上。他俯下身子去，水面低，伸出的手沒夠著孩子，他急忙又躍身起來，急中生智，順手抓過架在塘邊上的一根晾衣竹竿，往塘中一插，他手把竹竿，腳蹬塘界石坎，迅速接近了水面，將孩子救起。

　　這時(shí)候從近旁屋子里出來一位滿頭銀發(fā)，挪動著三寸蓮步的老人，她驚驚恐恐，話語穿過稀疏的幾顆牙齒散散亂亂地抖了出來： “啊———哭么子，么子，嚇著啦，莫怕，莫，婆———婆婆來了！”

　　“小軍絆倒塘里去了，浸死小軍了！……”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失魂落魄地哭著跑向老人。

　　“!，何得……了來，我砣肉啊?。?rdquo;老人簡直嚇?biāo)懒?，本來艱難的步子一時(shí)更邁不動了。

　　“婆婆，孩子救上來了，這是哪個的孩子？”

　　聽說人救上來了，老人緊張慌亂的心方才稍稍平靜，老花模糊的眼睛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抱著濕淋淋的孩子立在面前的是位穿著黃衣服的年輕人，更加感激： “菩薩保佑，搭幫你了，解放軍同志啊，你打哪里來，碰得這么巧，真是孩子命大，有救星??！”

　　“婆婆，這孩子是誰家的呀？”他又問一句。

　　“孩子，孩子他娘叫祥英，爹也在，也在部隊(duì)上……”

　　“??！”他觸電一般驚呆了，他睜圓著雙眼直勾勾地凝視著懷里由于驟然驚嚇和冷凍變得一聲不出的孩子白里含青的小臉蛋，他懵了，他傻了！好久好久，他突然將孩子捧起來，大臉貼小臉，悲聲合淚而出：“崽呀，我的崽……”

　　銀發(fā)老人完全糊涂了，在一旁語無倫次：“你，你……”

　　他移開孩子的臉，淚痕滿面地朝著老人道： “婆婆，您老人家好好認(rèn)認(rèn)我，我，我是天亮??！”

　　她先是一愣，隨即老淚縱橫： “是，是亮伢子，你回來了……我的崽啊，婆、婆婆對不起你……”她抽泣著歇一口氣，

　　“全院子的都開會去了，祥英把孩子托付給我看著，一下半日，在外頭玩得好好的，我看日頭快落嶺了，開會的回來要呷飯，我進(jìn)屋去淘米，沒想到，一轉(zhuǎn)背，就……就……”

　　“晚婆婆，多謝您老人家了！”他好言地安慰著老人。這時(shí)，懷里哆嗦的孩子使他想到孩子在打冷戰(zhàn)，忙又道： “婆婆，要找點(diǎn)干衣服先給孩子換換。”

　　“啊，是啊，是??！”老人急忙轉(zhuǎn)身往屋里去。“亮伢子，快，快抱孩子進(jìn)來。”

　　進(jìn)到屋里，老人找出幾件自己孫女的干衣服，宋天亮匆匆忙忙地給孩子脫濕的，換干的。老人制止道： “莫忙著給孩子穿，亮伢子，鼎鍋里有熱水，先給孩子擦個熱水澡！”

　　“孩子太冷了，先不洗了吧，婆婆。”

　　“不行啊，要洗，要把寒氣洗出來才要得。”邊說邊邁步去灶前提鼎鍋。

　　“那我來，我來，婆婆您老提不動。”見老人力微，他急忙伸過手去。用手試過，熱水、涼水在大木盆里摻合適度了，天亮把孩子抱進(jìn)盆里，為孩子洗澡。這工夫，老人又去了外屋一下，提來一捆稻草，在澡盆邊點(diǎn)著了。宋天亮明白，烤稻草火也是散寒的。老人考慮得仔細(xì)周到，他不勝感激道： “婆婆，您歇著，不要緊的。”

　　熱水澡加上稻草火烤，不一會兒工夫，孩子暖過來了，隱去了身上的雞皮疙瘩，還原了油滑鮮嫩的皮膚，白里透青的小臉蛋也迅速充滿了血色，紅撲撲的，就似登臺前的演員才抹上一層腮紅。

　　“小軍，你何事絆倒塘里去的，?。?rdquo;孩子精神起來了，當(dāng)爸爸的心情也隨著松快起來，他一邊為孩子洗澡，一邊和孩子說話。

　　“軍軍拿根竹棍棍，在塘邊上學(xué)釣魚玩，踩脫一塊土，栽落下去的。”剛才一塊跟小軍玩的銀發(fā)老人的小孫女葉葉代替小軍告訴說。

　　“是??！”宋天亮既心痛又歡喜，孩子自生下來，他還沒見著什么模樣兒，在他的猜測中，一歲多一點(diǎn)點(diǎn)的孩子，也就是剛能邁步，剛能冒幾句簡單的話語罷了，而今見到，超出預(yù)料，孩子已會學(xué)釣魚玩啦！當(dāng)爸爸的心情怎能平靜呢？他以贊嘆愛憐的口吻道：“你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小人，怎么這么頑皮啊，小軍？”

　　“小軍可能耐吶”，葉葉忙又插話說， “走路可快去了，我婆婆都跟不上他。”

　　宋天亮正欲張口說話，聽得屋外有說話聲，他側(cè)側(cè)身子，朝門口望一眼，原來是晚婆婆在張動她的已不大合風(fēng)的嘴念念叨叨著：“軍軍，跟婆婆回來，我孫孫跟婆婆回屋里來……”手里還提著一只嘀嗒水的濕糞箕。他一看就明白了，這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迷信做法，認(rèn)為兒童掉落水中會嚇掉魂的，大人則要用糞箕去兒童落水處撈一下。然后一路叫著兒童的名字回到家里來，這樣，嚇掉的魂魄就又喚回原體，兒童方平安無事。年輕的軍隊(duì)干部、共產(chǎn)黨員哪里還信這個，他正欲勸止，但見老人做得那樣認(rèn)真，虔誠不疑，老人水晶般透明的慈腸善心使他深為感動，他以感激的心情祝愿老人道：“婆婆，你老人家要活一百歲啊！”

　　“我要回家，找我媽，找我媽。”洗澡后，在爸爸懷里的小軍，由于初見認(rèn)生，很不自在。

　　“好，讓你爹抱你回家去，找媽去??！”老人順著孩子的心連忙答復(fù)。接著對宋天亮道： “亮伢子，那你就抱孩子回家去吧，日頭落嶺了，開會的也快回來了。”

　　“開什么會，您老人家曉得不？”宋天亮問。

　　“說是開么子學(xué)大寨的會。”老人告訴說。

　　宋天亮點(diǎn)點(diǎn)頭，向老人告辭。

　　他剛邁出門，她又叫住他：“亮伢子，等等，給你鑰匙。”他又走回她跟前。她一邊搜索著衣服兜，嘴里又自怨自責(zé)道： “歲數(shù)大了是沒得用了，沒得記性了……”

　　開開門，父子倆進(jìn)到家里。

　　跨進(jìn)茶間，主人冷靜地視察室內(nèi)的一切：棧柜、飯桌本不是舊物，但為灰塵油污所染，毫無亮光，一些用過的碗筷散亂在桌面上。幾條高、矮板凳橫躺豎臥。柴塘里倒著一捆柴禾張著活生生的葉子。環(huán)顧四壁，黑煙代替了油漆；俯首落目，碎枝斷草一地……他皺著眉，再進(jìn)到室內(nèi)房間，被子在床上鋪開著，一頭拱起一個因人鉆出被窩來留下的空洞，床架上隨便地搭放著一些衣褲，這是她母子倆隨時(shí)換穿的服裝，床鋪對面，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一些生活用具和勞動工具。

　　如此一些情景，叫主人是何感觸？是何心境呢？自己若不是當(dāng)兵在外，妻子也是勤快之人，不寬的簡便之家怎會是這樣一幅零亂埋汰的局面？！解甲就解甲吧！天亮，孩子需要照顧，家務(wù)需要幫忙，宋天亮自寬其心。

　　他惆悵了一會兒，然后就麻利地動起手來，他先疊好床上的被子，然后規(guī)整東西。當(dāng)房間里基本見個秩序了，他退回到茶間，擦拭、刷洗、打掃、整理。真是人美靠打扮，室潔靠整理，一小會兒忙活之后，屋子里立即呈現(xiàn)出整潔有序、令人悅目的狀貌。

　　紅霞布滿西天，夜幕徐徐降臨，宋天亮抱著小軍軍立在門口。這時(shí)候，陸陸續(xù)續(xù)地，散會的社員們回來了，宋天亮向打門前路過的鄉(xiāng)親們熱情地打招呼。

　　天不早了，一大堆的家務(wù)活在等著這些農(nóng)人，大家都只簡單地和宋天亮搭幾句話，相繼匆匆回各自家中去了。父子一直立在門口，為的是迎候他們的親人羅祥英的歸來。

　　站立了好久，視線里歸來的人漸漸稀疏了，人們多已回到各自家中了，然而他們迎候的人仍不見影子。宋天亮耐不住向歸來者詢問，他被告訴說： “還沒散會祥英就不見了，興許是撿柴禾去了，過一陣子就能進(jìn)屋的。”這時(shí)候手里抱著的小軍軍也在煩躁地掙動，小嘴直叨叨： “我找媽，我要找媽……” “好，找媽去，爸抱你接?jì)屓ィ。?rdquo;聽爸爸這么應(yīng)承，小軍高興了，安靜了。

　　西天的紅霞為淡白色取代，又被暗灰色侵蝕。人們的視線縮短了，可高天的星、月在目光中卻愈來愈明凈。在這太陽與月亮交接班的時(shí)候，父子倆走出村外，步行在通向會場方向的小徑上。是頭天下的雨，路上仍泥水沾滑，很不好走，但這對于帶兵的連長來說，倒是不值得一提的，盡管天色已經(jīng)很暗，目力所及只有十米、二十米了，手里還抱著孩子，他仍能捷步行進(jìn)。

　　邊走邊朝前打量，約莫走出了半里地，迎面一團(tuán)黑影出現(xiàn)了，宋天亮停往步，黑團(tuán)漸漸靠近，漸漸明細(xì)。 “是媽！媽媽……”還是小軍眼尖，沒等爸爸認(rèn)清，他先叫喊起來了。雙方激動地迎個照面。丈夫出神地將妻子打量：方正的面孔顯得黑瘦，齊耳的短發(fā)有些零亂，見肥的衣褲上有幾處泥污，明亮的眼珠里含包著幾分勞傷，用木棒串挑著的一大捆樹枝柴禾緊靠肩背，額角的汗珠已不能明辨，但騰騰的熱氣和喘喘的呼吸卻能使人感覺到她的吃力。

　　他一時(shí)不知說什么好了，還是她先開口，她把目光移向孩子：“軍軍，哪個抱你啦？”

　　“我爸。”聲音脆嫩、響亮。

　　“是你爸嗎？”她幸福地逗孩子。

　　“是，你說的，爸爸帽上有、有紅五星。”

　　天亮聽得孩子這話，大為傷感，因?yàn)樗^上的紅五星已不屬于他了，他痛苦地低下了頭。

　　“真乖，我的好寶寶！”她伸手撫摸一下孩子的圓臉蛋。天黑，丈夫的感情變化，她未能察覺。

　　她把眼神轉(zhuǎn)向他，蜜聲道： “便宜吧，一見面就能聽到叫爸爸。”

　　“是，辛苦你了！”宋天亮從心底里抱歉、感激。

　　“媽，抱我。”小軍張開雙臂向她伸著。

　　“爸爸抱吧，媽媽背著柴禾哩！”她道。

　　“我來背，我來背。”宋天亮這才想到應(yīng)該替妻子背柴禾，“他在我面前認(rèn)生，總找你。”

　　“哎呀，這么沉！”他接過柴禾，先是吃驚，馬上又轉(zhuǎn)為心痛，“怎么弄這么多！”

　　“重嗎？那還給我背。”她又伸手去接柴禾。 “天天要燒的，也沒整工夫砍柴去，只好抽空弄一點(diǎn)。今天開全大隊(duì)群眾大會，聽去大寨參觀回來的干部介紹大寨修梯田的經(jīng)驗(yàn)。我們這自古來就是梯田，學(xué)么子？我聽著沒有一點(diǎn)意思，我開溜弄柴禾去了！”

　　“嗨呀，怎么形式主義到處都是呢！”宋天亮深深地感嘆一句。他沒把柴禾給妻子。朝妻子道：“走吧，走吧！”

　　丈夫情緒不佳，她沒大去理會，她又歡快地道： “哎，按你信上說的，你應(yīng)該大前天就到家……”

　　她得到解釋，邵陽市一位戰(zhàn)友把他留住了。

　　進(jìn)到屋里，她把孩子往丈夫跟前一放：“軍軍，跟爸爸玩吧，啊，媽媽做飯。你要呷么子菜呢？媽跟你煮線粉，這么長一根。”

　　她展開兩掌，隔開兩尺遠(yuǎn)。見到孩子高興地點(diǎn)頭了，她又把目光往上抬一抬，一直抬到與丈夫的目光相碰： “你想呷點(diǎn)么子呢？

　　韭菜炒雞蛋、圓子煮臘肉，還有臘魚，怎么樣？我記得你是喜歡呷這幾樣菜的！”

　　“隨便做點(diǎn)就行，不大想吃。”宋天亮平靜地道： “還有些什么活？我去做。”

　　“你要做事？”她打量一下， “看孩子吧，信上總說想，到家還不好好看一看！”

　　培養(yǎng)感情總需要一些時(shí)間，小軍在天亮跟前拘束，總想離開他。他有點(diǎn)為難了，但他突然又高興了，他匆忙去拉開旅行兜的鏈鎖，從中取出一個玩具遞給孩子，這是一只軟塑小花鹿，小軍這下可來了情緒，盡管他并不認(rèn)識它，他也大膽地一把搶在第十七章／解甲歸田手里。

　　這時(shí)候，堂屋里有悉悉索索的響聲，祥英聽見了，恍然想起雞還沒關(guān)。她放下手里正洗的干魚，跨出茶間去。他猜知她一定想起了什么要做的事，便跟隨在后。原來，是一幫雞在亂蹦亂跳。公母都有，不上十只，也有七八只。他忙道： “雞找不到籠子了吧？等我來關(guān)。”她道：“不用你，快進(jìn)屋去吧！孩子跟前沒人不行。”他堅(jiān)持道： “我來吧，你進(jìn)屋去，連洗菜帶看孩子兩不誤！”

　　這工夫，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小伙子來到腳門口，她看到了，快步迎過去，輕聲說了幾句話，小伙子走了。她的這個舉動，他又看在眼里，等關(guān)好了雞之后，他便追了出去，一直追到

　　村前那口塘邊，才弄明白：小伙子叫吉鋒，妻子托他幫忙趕鴨子回家。

　　鴨子在塘中心游弋。他倆一起往塘里摔泥塊，用竹竿打水、吆喝，鴨子上岸來了，看不太清楚，好像有五、六只。

　　“祥英，你哪還有工夫，喂這么多雞鴨干啥？”關(guān)好鴨子后，宋天亮朝妻子道。

　　“好，咱們不喂它啦，一個月之內(nèi)，統(tǒng)統(tǒng)消滅光。”她誤認(rèn)為丈夫是回來休一個月探親假的，她深情地看丈夫一眼： “明天就開刀。”

　　“你呀！”天亮明白、理解，心中涌起一朵感動的浪花。

　　也許由于獨(dú)立生活環(huán)境、條件所促成，當(dāng)然還有擔(dān)心丈夫餓了的急切心情，她麻麻利利，沒多久工夫，飯菜都好了。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之后，筷子也遞到丈夫手里了，她讓丈夫獨(dú)自先呷，而她轉(zhuǎn)身又去鼎鍋架上提下一口最大的鼎鍋放到灶上。

　　“哎，怎么不一起呷飯，你還做什么？”宋天亮夾菜的筷子停住了。

　　“你先呷吧，我煮點(diǎn)豬潲，待會再呷。”

　　“怎么，家里還喂養(yǎng)豬？”

　　她看到他面色驚訝，笑笑道： “怎么，喂豬還奇怪？農(nóng)村家庭，哪家不喂？”

　　“你不怕累死？”深切的疼憐上升為氣惱，他情緒激動了。

　　“看你說的。”她以笑眼相對， “老人講井水挑不干，力氣使不盡，只有病死人，哪有累死人的。”

　　宋天亮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理解，妻子的不畏辛勞的樂觀精神，全是為支持他在部隊(duì)安心干革命啊！

　　她煮熟豬潲，喂完豬，這才端起碗，三扒兩咽往肚里送進(jìn)兩碗飯，接著涮洗碗筷，又切豬草……

　　想著當(dāng)日該做的事全部完了，夫妻才向床邊走去。時(shí)間已近十一點(diǎn)。

　　孩子在床上睡得香甜。她俯下身去，對著熱乎乎的小臉蛋吻了兩下：“軍軍，我的軍軍，醒醒，媽給你脫衣服，脫了衣服再好好睡，啊……”隨同親昵的話語，一只手扶起孩子來，一只手解紐扣，這時(shí)，她突然詫異：“哎———這是穿的哪個的衣服？”

　　一雙圓胖的小手使勁地揉眼皮。

　　“軍軍，你自個的衣服呢？”她朝朦朧地孩子問。

　　“濕了！”小軍睜了幾下眼皮，懶洋洋地答一句。

　　“啊！怎么濕的，一身全濕了！”她的心跳加速了。

　　“我給他洗了！”天亮搶在孩子前邊回答。

　　她立即轉(zhuǎn)驚為喜，她仍存余驚，但已安定了的嫵媚的目光望著丈夫：“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撈著給孩子洗衣服，到家趕緊洗一把是不是？”

　　天亮苦笑，點(diǎn)點(diǎn)頭。

　　見丈夫沒有被逗樂，疑惑又回到她心中。

　　她又問孩子：“你絆倒了嗎？軍軍？”她注視到孩子恐懼地點(diǎn)了兩下頭。“絆倒哪里？絆倒塘里去了？”問話急促、緊張。回答她的又是兩下點(diǎn)頭。

　　“啊，真的絆倒塘里去了！冬天新起了塘泥，那么深的水，怎么撈上來的？大人都開會不在家，晚婆婆在跟前也沒法子，是哪個救上來的？嚇著了嗎？軍軍？”她慌亂了，驚悸的眼神在丈夫和孩子的面孔上往返移動，這是在催促快報(bào)實(shí)情。

　　剛強(qiáng)的漢子哪里還抑制得住，感傷的淚珠飛奪眼眶：“祥英，我，看來我是應(yīng)該復(fù)員了！我再不回家，太對不起你和孩子啦……”

　　丈夫突然暴漲的悲慟，使她慌亂的心緒轉(zhuǎn)升為震驚，她簡直懵了，她急忙扶住丈夫： “天亮，你怎么了，冷靜點(diǎn)，冷靜點(diǎn)……”

　　“祥英，我們既然在一起組織了家庭，我不能不管你們，對你，對孩子，我應(yīng)該承擔(dān)責(zé)任！孩子全仗你帶，每天出工、開會，你又不能不去，忙了外頭，到家又要忙活做飯，家中燒柴用水，飼養(yǎng)雞鴨，喂豬打狗，收拾刷洗，里里外外，全靠你一雙手，一個掃把倒了也要你親手來扶，你就是一塊鐵，也經(jīng)不住這沒白天沒黑夜的磨呀！尤其是孩子。”說到孩子，他哽哽咽咽的話語更艱難了。“孩子是國家的下一代，撫養(yǎng)得好是我們的義務(wù)，撫養(yǎng)得不好我們有責(zé)任，可今天，今天若不是我剛巧趕到，小軍他，他哪還能躺到這床上……”

　　丈夫這火一般的體貼關(guān)懷之語，句句聲聲訴說了真情實(shí)況，為妻的她，怎能不感動、不軟化？人間悲愁，莫過生離死別，世上哪個妻子不慕鴛鴦情，哪個樂做織女星？！羅祥英不是石頭人，她感動了，兩行淚珠在臉頰上滾爬而下。

　　這樣的局面約莫持續(xù)了五分鐘，忽然，她仰起頭來，以委屈不平的神情，淚眼蒙#地瞪著丈夫： “天亮，我么子時(shí)候拖過你的后腿？我么子時(shí)候向你提過困難，叫過苦？你今天到家，就連關(guān)雞趕鴨我都不讓你動，難道你沒有感覺？你為么子還這樣信不著我，還要這樣來試探我？”

　　這風(fēng)云突變的，一連串的質(zhì)問，叫宋天亮吃了一驚，他盡力冷靜，將妻子的語意辨清，原來是妻子猜疑誤會了，他忙更加誠懇地道：“祥英，我完全是真心實(shí)意，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她逼視著他：“真的？”

　　“真的。”

　　“半點(diǎn)不假？”

　　他苦笑一下：“你怎么又信不著我了呢？”

　　“你的思想是怎么變的，么子時(shí)候變的?。啃派夏憧蓮膩頉]有提過啊，怎么一下就變得這樣了呢？”她極為不安，雙手把住

　　丈夫的兩膀，眼睛像不認(rèn)識似的盯著丈夫。

　　惶恐、苦楚、歉疚包圍了他，他顫顫地抬高手腕，把妻子的手從臂膀上拉下來，放到膝蓋上： “舊話說，朋友面前莫說假，婆娘面前莫說真，我認(rèn)為，人間親，再親莫過夫妻，兩口子的思想應(yīng)該是相通的，祥英，我們結(jié)婚三年，是牛郎織女生活，信上不便說話，你不知道，我腦子里有思考不清的問題，我心膛里有難言的痛苦……”

　　“說吧，我聽著。”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迫不及待地督促他。

　　“回想一下吧?。保梗叮赌晡幕蟾锩_始，那是多么激蕩人心啊！億萬人民，尤其是年輕的學(xué)生，哪個不是以瘋狂一般的熱情，以教徒一般的虔誠，去呼喊，去奔走，去沖殺，人們懷著信念，一個深信不疑的信念，認(rèn)為文化大革命運(yùn)動的勝利展開，必將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大宣傳、大普及，人們思想覺悟的大提高，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shè)的大飛躍、大發(fā)展！可是，六七年來，情況怎樣？宣傳上，當(dāng)然是動聽的，而實(shí)際呢？我想，只要是長眼睛的人都是能看得清的！也許我把事情看重了，我認(rèn)為，在中國，馬列主義已處在危急中，社會主義事業(yè)已處在危急中，億萬人民的生命已處在危急中，國家是這樣一個政治局面，一旦突變，將來我為誰帶兵？槍口對準(zhǔn)誰？既是這個趨勢，我強(qiáng)留在部隊(duì)里，而讓你獨(dú)自在家熬艱受苦，又有什么意義呢？因此，組織上決定我復(fù)員，我就……”

　　“別說了，天亮，我理解你，我能體諒你，我雖然一心想支持你在部隊(duì)多干幾年，但既是組織上決定讓你復(fù)員，我對你無可責(zé)備。其實(shí)，在哪里也都是干革命！”她平靜地道，“不過我不大同意你的思想！我們是志同道合的夫妻，又都是共產(chǎn)黨員，我們在生活上是伴侶，政治上是同志，我要勸你一句，天亮，革命是不容易的事，道路總不是平坦的，我們總要多看前途，多看光明！再一條，我們要相信黨的力量，相信人民的力量……”

　　一根火柴劃著了，也能給一間屋子布滿亮光。妻子幾句樸實(shí)無華的話語，使得宋天亮心明眼亮，他痛苦的精神得到了安慰！他悲觀的情緒得到了鼓舞，他雖然不是軍人了，但他思想上進(jìn)一步加強(qiáng)了武裝！他出神地將妻子凝望，仿佛妻子是人間盡善盡美的化身！他伸開臂膀一把摟過妻子，讓妻子的臉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臉。

　　視線擦過丈夫的耳朵，射在香甜酣睡的孩子的臉上，她輕聲說：“哎，我問你，小軍像你還是像我？”

　　“像你。”

　　“都像我，哪塊都像我？眉毛、耳朵都像我？”

　　“對，都像你。”

　　她把住他的腦袋用力一轉(zhuǎn)，他的臉面向了孩子： “看那兩道重眉，看那兩只大耳朵，不跟你一個模子?。∧愫煤每纯?，別不承認(rèn)！”

　　笑聲先出，隨后是話語：“是，像我像我。

　　話音未落，他唇邊被印了兩個響吻。

　　他嘴巴躲一下道：“看見啦！”

　　“誰？”她微微一驚。

　　“小軍。”

　　“他醒了嗎？他懂嗎？”隨著柔聲，親吻愈加熱烈。

　　新婚不如久別，多情何勝恩愛！熄滅了燈，房間里一片黑暗，不！房間里全是甜蜜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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