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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一匹馬(梁清玉)

摘要:我想,應(yīng)該還有夢中的父親,和他年輕的白馬,一路叮叮當當鏗鏘的歌聲……

思念一匹馬

文/梁清玉(遼寧凌源)

  2020年11月5日傍晚,我忽然間變成了父親的“大妹子”:他不認識他的大女兒了!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有幾個子女,連我的母親也不認識了。我知道這一天是遲早要來的,但是不應(yīng)該是今天。

  三個多月來,每天下班,進屋換鞋,不敢洗手,就要先摸摸爸爸的額頭,感受一下他的體溫。七月份時,爸爸肺炎發(fā)燒抽搐驚厥,120接入醫(yī)院急救,真真嚇壞了我們。

  爸爸耳聾了,多大的聲音都聽不好。每次和他說話,他都是打著超級離譜的岔子。在無聲的世界里,他該有多么的寂寞和孤獨!

  爸爸曾經(jīng)做了二十幾年的赤腳醫(yī)生,是識字的。我買來記號筆,用最常見、最直白、最土氣的詞句,在紙上和他說話。有時,還要不惜寫上一些讓我這個語文老師最最深惡痛絕的錯別字,只為讓他會讀,讀出音來,盡管,每一個音都是那樣的含糊不清。

  爸爸有時情緒非常激動,難以溝通。盡管之前給他寫了“打針呢,不能亂動??!滾針了還得再挨扎呀”,那一天,他還是拔了三次輸液管。

  氨溴索口服液和血康口服液,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最難喝的藥了。因為喝了兩天之后,父親就再也不肯喝了。他把嘴閉得緊緊的,用手死死捂住,再用被子蒙住,說啥也不肯喝。這真是難住了我。望著虛弱的爸爸,真的不忍心掰開他的手和嘴硬灌。

  “不管咋樣,這藥可得喝下去。”老姨說著就用湯匙撬開了父親的嘴,直接就把藥灌下去了。父親生氣了,皺著眉頭,撩開被子,用手指著老姨大聲嚷嚷道:“你咋這么折磨我呀!”回手時把我給他寫的那一沓帶字的紙打到了地上。病友們和陪護的家屬都被他的孩子氣逗笑了。

  然而,笑聲是他們的。置身其中,我又怎能笑得出來呢?只有無奈與心疼罷了。一張一張地撿起字紙,忽然間,一道靈光閃過,一條妙計完美催生。

  晚上,他仍舊拒絕喝藥,并伸手把藥瓶打在地上。我撿起藥瓶,拿出了寫著“這藥100塊錢一支,你要是不喝,100塊錢就白瞎了!”的字紙給他看,他睜大了眼睛,用含糊的語音大聲說“唉呀!那可了不得??!100塊一支,也—忒—貴—呀!”然后,就非常乖、非常主動地一口把藥喝了下去。盡管藥依然苦得他呲牙咧嘴,但是,以后每次喝藥卻順理成章的痛快。

  爸爸偶爾也有思維清晰的時候。九月份,送女兒上大學回來,他問我這兩天干什么去了,并且像個委屈的孩子似的告訴我:“你不在家這兩天,我頭疼了!”我一下子捧住父親的臉,忽然間就想哭。“父母在,不遠游”的意義,在那一刻體會得最深刻、最透徹。我告訴他,孩子高中畢業(yè)上大學了。他眉開眼笑地說:“你這是把孩子供出來了!”我在紙上寫道:你高興嗎?他竟然笑著把我的名字唱了出來,唱了兩遍。

  每晚睡前,親吻他的額頭,他咯咯地笑出聲來:“這破爸,還這么稀罕呢?!”“我大妹子真好看!”我做著“睡覺吧”的口型,揮手拜拜,示意他我要關(guān)燈,他像個聽話的孩子,點點頭。

  然而,爸爸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他的作息,已經(jīng)完全黑白顛倒了。他大聲地叫著他的父母,叫他兄弟姐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說著那些陳年往事,在床上打轉(zhuǎn),抓住床欄想起卻起不來……一個又一個的沉沉黑夜,他非常專注地投入到慷慨激昂的演講中,又自導(dǎo)自演著一場高難度的獨角馬戲。

  星漢西流,夜色漸淡,折騰了整個晚上的他,終于甜甜地睡著了。他就在我的面前,一尺之遙,可是,不知為什么,今夜我竟然特別地想他。俯下身子,仔細端詳他白眉灰發(fā)、溝壑縱橫的滄桑,發(fā)現(xiàn)有些想念總是刻骨銘心。想他三更早起趕著馬車上路,一掛馬車一路叮當?shù)鸟勨?,向著黎明,歡快而響亮的吆喝聲和“叭叭”的鞭響;想他那匹馬;想他半夜被病人家屬喊醒,忽地一下跳起,披衣飛奔出診的高大背影……

  那年我高二,秋風里,父親跋涉二十余里山路,為神經(jīng)衰弱的我求醫(yī)問藥。周末返校,我呆立在車站,焦急地等待父親買藥送來。許久,遠遠的,落日的余暉中,秋風撕扯著他那過早灰白的疏發(fā),滿頭凌亂。他邊飛速地蹬車,邊揚起提著藥包的手頻頻朝我揮舞。我知道他是在告訴我:藥來了,你的病很快就會好了;你放心,不會耽誤你上學的,爸爸心里有數(shù)!這頻頻揮手的經(jīng)典瞬間,與三十年后他目送我回程的動作何其相似!

  父親腦血栓留下了后遺癥,左腿行走困難。沒有極特殊情況,每周末我都要去喀左看望。每次我要回程時,父親都要拄著拐杖,兩步一個臺階,走13級樓梯提前下樓,去平臺上等著送我。我呢,每次走到樓頭拐角處,都要停一下,揮揮手,看到父親也揮揮手,再匆匆離開。又一個周末,我急匆匆地去趕午后六點的末班車,竟然忘記了揮手告別。當時心里非常難過,我不知道80歲的父親和我是不是最后的一次見面,最后的一次揮手。走出大約100米遠,我突然又折了回來,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父親還癡癡地站在那里眺望。我馬上揮手致意,只見我那耳聾眼花的老父親竟然憑著感覺也揮起手來。我的腳步再也難以移動??墒?,百里之外的明天,我的女兒還要上學,班級里的45個孩子還在等著我上課。古人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而此刻,站在忠與孝之間的我,是忠孝兩不全啊。

  然而,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當年強壯而勤勞的父親如今卻只能臥床度日了。

  垂頭自惜千金骨,伏櫪仍存萬里心。小腦萎縮雖然導(dǎo)致父親稀里糊涂,但是潛意識里他的農(nóng)民本色卻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日復(fù)一日不厭其煩地叮囑我“那塊山坡地得坐水種啊,地太旱,出不好苗啊”“趕緊收茄子辣椒,今晚有霜凍”“咱這馬得打預(yù)防針了”……

  記憶從未走遠,那匹馬瞬間在我的腦海中疾馳而來。那匹馬,高,壯,通體雪白,英武俊俏,性格溫順,腳力好,活計好,種地拉車,無所不能,為我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它是父親忠實的朋友,貼身的侍衛(wèi)。寂寂寒夜,凜凜清晨,一個農(nóng)人,一匹白馬,一串鞭響,一路駝鈴,追趕日月星辰。

  那天,一袋糧食突然從車上滑落,父親一個急剎跳下車去,糟糕的是,右腳卻套入閘繩,被拉倒在車底下。當時車上載著兩千多斤糧食,如果軋過來,父親有可能受重傷甚至性命不保。千鈞一發(fā)之際,那通靈的老馬竟然拉著車繞過父親的上身,車輪只從腿上壓過,雖然腿上的肌肉被軋出一道青紫色,但是父親平安無事。從此,父親的鞭子再也舍不得落到馬背上。

  歷經(jīng)十年之久,馬老了,貧困的家庭卻養(yǎng)不起它了,需要給它另尋一個推碾子拉磨的人家。父親把韁繩交給買家之前,再次鄭重地問道:“兄弟,老哥再問你一遍,你一定要說實話呀:你買它真的是為了家用?兄弟,你必須答應(yīng)老哥,一定不要賣給湯鍋(湯鍋,就是屠宰場)!否則,我立馬反悔不賣了!”待買家再三誠懇地保證遵守諾言,我們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牽馬離開,而父親卻跟在后面,送出五六里地?;氐轿堇?,一家人默默無言,趴在炕上悄悄落淚。整個午后,都沒有下田干農(nóng)活,晚飯也沒有吃。

  從此,三更有夢,我的白馬夜夜歸來。

  盡管父親思維混亂話語糊涂,卻無時無刻不給我以教益:人真的不能失信。有一件事父親夢中醒著始終念念不忘:他當年趕著馬車走村串戶賣米面時,有個叫王某珍的人,買了父親的白面,欠20元錢一直沒給。父親不是小氣的人,他為了親人朋友甚至對陌生人都可以傾囊相助,但是對這件事卻一直耿耿于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20元錢,對于有三個孩子讀書的貧困家庭來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巨款”??!

  今夜,五十年的歲月,就像梳子一樣從心頭梳過。忽地,父親一句清晰響亮的夢話“趕緊起床吃飯??!上學要遲到了”劃破黎明前最后一絲黑暗,陽光也就在那一刻跳進窗來,照進父親的夢里。窗外,鳥鳴蟲嚶,汽車轟隆,上學的呼朋引伴,上班的步履匆匆。我想,應(yīng)該還有夢中的父親,和他年輕的白馬,一路叮叮當當鏗鏘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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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清玉,遼寧凌源人,1995年畢業(yè)至今,一直從事語文教學工作,喜歡文字。

[編輯 立軍  編審 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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