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鐘點工

文/劉文艷  編輯/昕晨
一

　　那段時間，我家居住的樓道里突然明顯地干凈了，上樓的臺階沒有了灰塵，也沒有了多年積累的漬痕，很明顯這得歸功于近期新來的清潔工。從放在樓道角落的清潔工具可以看出來，她應該是用半濕的拖布，用力地反復搓擦，才把長年積污淸理出來的。這樓道里幾乎如同自己家里的地面，干干凈凈，一塵不染。走在上面很想擦擦鞋，以免把這地面弄臟了。在這里住了十多年，還是第一次感到，樓道里這么清爽，這么潔凈。

　　母親在世的時候，經常來我家小住。她在樓道里發(fā)現(xiàn)誰不慎丟落的垃圾，總會彎腰撿起來。在家里，她也總是把垃圾分揀，將能賣錢的垃圾單獨裝袋，她說：“這樣非常環(huán)保，也方便撿破爛的人撿去賣錢。”我和丈夫、女兒也學她把廢紙、瓶罐、紙殼什么的分裝，有時特意放在門口，以方便掃樓道的清潔工拿去賣錢。

　　一天早晨，我聽到有人敲門。打開來一看，是一位手里還握著拖布把看上去五十左右歲的淸潔女工。她有些怯生生地指著門口廢品說：“姐，你這紙箱和報紙不要了嗎?”我說：“不要了，你處理了吧”！她說：“這可以賣錢，我?guī)湍阗u了吧！“我說：“好的，麻煩你啦，賣了錢就歸你啦！”

　　第二天，她又敲開了我家的門，把五元七角錢遞過來，說道：“姐，這是賣廢報紙的錢。”我說：“我不要了，不要了，給你了！”她說：“你拿著吧！以后你有紙殼什么的就放門口，我順便就幫你賣了，不費什么事兒！”這時我才仔細打量她：白白凈凈的臉龐，眼睛不大卻很有精神，稍厚的嘴唇堆滿了微笑，濃密的短發(fā)顯得挺年輕。一打眼就感覺她是個勤快、要強的人。

　　這以后，每次見到她，我就主動跟她打招呼，有時在樓道里跟她說會兒話。知道她叫牛麗，曾經是國有企業(yè)的職工。她說，我當工人的時候，負責廠里工具、勞保物品的管理與發(fā)放，我管理得可好了，沒出過任何差錯。我當過勞動模范，拿過廠里的獎狀。說這話時，她的臉上分明放著平時沒有的光彩，眼睛也被笑容擠成一條細縫，兩個眼角向上翹翹著。我喜歡她臉上這樣的光彩和笑容，有時我遇見她，就有意識地與她談論這個話題。

二

　　過了大概不到一年的時間。有一天，她在樓道里見到我跟我說：“姐，我下個月就不在這兒干活兒了。”我說：“為什么呀？”她說：“我不想在這兒干了，這里的時間靠得太死了，早上七點鐘上班，晚上四點多下班，中午自己帶飯，也沒什么休息的地方，才掙一千多塊錢，我又找了個時間寬松些的工作。”

　　我說：“那挺可惜的，你在這工作我們很受益，樓道干凈整潔，還幫大家辦了不少事情。只是你太辛苦啦！”她說：“其實我也有點舍不得，你們這樓里的人都挺好的。”

　　過了幾天，爸爸來沈陽治牙，住在我家。爸爸年逾80，雖然身體還好，可他不會做家務，也不會做飯。得找個人幫忙做做飯、收拾收拾屋子，也就是需要請一個鐘點工。這時我想到牛麗，因為經過近一年時間的接觸，覺得她是一個勤勞樸實的人，正好她下個月找了個時間寬松的工作，可以抽空幫幫我。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她時，她很爽快地答應了。

　　爸爸是個要強的人，曾經連續(xù)當過三屆省勞動模范。他對自己要求嚴，對別人要求也高。可一個月后，爸爸治完牙要回家啦，走之前特意對我說：“你這個鐘點工不錯啊，她干活認真實在，不干面子活，你看她把你家的犄角旮旯都擦得干干凈凈。她人也仁義，不圖小便宜，以后你就用著吧！”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爸爸走后，我想把家里鑰匙給牛麗，請她每天來幫我收拾一下衛(wèi)生。牛麗說：“姐，不用那樣，你家也沒多少活，我每周末你們在家時來一次就行了。”凡事要順其自然，不能勉強。我說好！就這樣，她每周來我家一次，打掃衛(wèi)生。她非常小心，什么東西都輕拿輕放，生怕有什么閃失。她干活不是很快，但是非常認真，一絲不茍，擦地板經常蹲在地上擦，擦鏡子也擦得明光錚亮。

　　就這樣過了半年，我覺得如果牛麗每天來幫我料理下家務，我的生活會更輕松些，因為畢竟我和丈夫都工作，業(yè)余時間還想多讀書學習，確實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來幫我們。我再次與牛麗說：“還是把鑰匙給你吧，這樣你隨時可以來，你方便我也方便。”我補充說：“你不要有什么顧慮，我對你是絕對信任！”她笑了笑不再推辭說：“那好吧，姐對我這么信任，我也絕不能辜負姐！”

三

　　牛麗在我家工作，從來不問家里的情況，我和愛人在哪兒工作，孩子在哪上學還是工作了，她什么也不問，她經常跟我嘮她家的事。她笑呵呵地說，我家的錢我拿著，我老公平時手里也就十塊二十塊的，沒啥錢，可遇到乞討的他十塊八塊地往外掏，可實在啦！他沒啥不良嗜好，就是喜歡打乒乓球。我兒子學習好，還特別仁義，大學畢業(yè)自己在山東找了工作，都結婚成家了，什么也沒讓我操心！每說起這些她眼角眉稍都充溢著幸福感。

　　有一天，我和她正在廚房邊干活邊聊天，她的電話響了，她就走到餐廳接電話。她先是說了句：“我挺好的!”然后說：“我在營口溫泉洗澡呢，這里的溫泉水滑溜溜的可好了，我和你爸過兩天就回去了，你不用惦記著，回去以后我們再看視頻。”

　　放下電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是我兒子的電話，我沒告訴他我在外邊打工。我兒子不讓我出來打工，他說他能掙錢養(yǎng)活我們了。可他房子的貸款還沒還上呢，我得再掙點錢幫幫他。我要是說在外打工，他該惦記了，所以就沒告訴他。但是，隔幾天我兒子就要跟我們視頻對話，把我小孫女兒的視頻放給我們看。在這兒他一看不是我家的背景，我不就露餡了嗎？所以我今天就撒謊了，還真有些不習慣。”說完她又呵呵地笑了笑。

　　我說：“你兒子年齡不大，還真挺懂事兒的，知道心疼你了，不跟你要錢，不讓你出來受累，還要掙錢養(yǎng)活你。這樣的兒子真是讓你很幸福??！”她說：“我兒子特別理解我的辛苦，也特別體諒當媽的不容易，為了他上學我把房子都賣了。”

　　我感到有些驚訝，就問她：“你為兒子上學把房子都賣了？！”她說：“是啊，那時實在是覺得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介紹說：“本來我和我愛人都在國企上班，有固定的收入。收入雖然不高，省吃儉用供孩子上大學也沒問題?？墒?，我兒子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企業(yè)轉制，我和老公都下崗了，每個月只有七百多塊錢的收入。我家里沒有積蓄，我兒子上大學還得兩年多，我一下子就覺得沒有著落了！”

　　她接著說：“其實我有兄弟姐妹，他們條件還都不錯，當時我也可以跟他們借點錢?？墒俏矣X得不好意思，況且孩子上學，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借一次兩次行，也不能總跟人家借錢??！那時找工作不好找，我也沒有本錢做買賣，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我和我老公考慮了好幾天，最后還是下決心把房子賣了。當時就想，我們暫時租房子住，等孩子大學畢業(yè)，再攢錢買個房子。就這樣把房子賣了，當時房價不貴，兩室一廳就只賣了十幾萬，但供兒子上大學是夠了。當我兒子知道這件事情時，他覺得特別惋惜，也特別感動。他說，媽媽爸爸你們賣房子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其實我可以勤工儉學，我能夠靠自己把大學讀下來，你們怎么這么草率的把房子就賣了呢？說完，我兒子的眼淚都下來了。兒子說：媽媽，你們?yōu)榱宋野逊孔佣假u了，兒子一定好好學習，將來我們把房子再買回來。”

　　她接著說：“前幾年孩子大學畢業(yè)了，也找到了工作，可是沒成想啊，這房價長得太快了，要想買回房子是不容易了！可是，我一點也不后悔，我兒子能夠順利地讀大學、找到工作，讓我心里特別踏實。我兒子覺得，我為他付出太多了，他就不讓我受累，不讓我再吃苦。他說他會靠他的努力來報答我，讓我的后半生過上舒心、輕松、快樂的生活。”說這些話時，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幸福的人。

　　可見，“幸福”，無關乎財富，地位，權利，它是來自對生活有著隨遇而安的淡然與滿足，但同時又對生活充滿著經久不息的追求與希望！

　　牛麗因沒有房子而申請了廉租房，這廉租房需要排隊等待搖號，這段時間她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情。一旦聽說要搖號了，她就告訴我上網幫她查一查，可是幾次都沒查到，為此，她經常感到失望，說這次又沒搖到。當然她也經常滿懷著希望，希望下次她能得到廉租房。這是她的一個夢想，我想她的夢想一定會實現(xiàn)！牛麗說：“我要是有了房子，我就沒有任何負擔了，我可以輕輕松松，舒舒服服地快樂生活。我覺得我這輩子生活得挺有價值的，工作的時候我也得過榮譽，我的兒子能夠上大學找到理想的工作，他又那么懂事兒，有許多人羨慕我呢！”

四

　　在我家工作了一段時間，牛麗跟我熟悉了，也不那么怯生生的了，有時就告訴我一些生活小竅門。有一天我問她：“其實你的工作也挺累的，但我發(fā)現(xiàn)你的精神狀態(tài)特別好，臉上總是光亮亮的，都沒有皺紋。你是怎么保養(yǎng)的？”她笑了笑說：“姐，我告訴你，我也一個星期做一次美容，效果挺好的。”我說，你用什么化妝品??？她說：“我用一個雞蛋清，加上蜂蜜，再加上點酸奶合在一起，抹在臉上，停留30分鐘，用清水洗掉。過后臉上緊繃繃的，去皺效果特別好，而且臉上也有彈性。”我問她：“真的那么有效果？”她說：“你看我的臉不就知道了嗎？”的確，她的臉上確實有彈性有光澤。這以后，我也試了一下，覺得很有作用。

　　有一段時間，我的腰有些疼，她就告訴我千萬別著涼，然后給我?guī)硪粋€可以用電加熱可以戴在腰上的熱水袋，我用后覺得溫度柔和且保持時間較長，很好用。她說這些特別簡單的東西，其實挺管用的，但是我原來覺得你不可能用這個，起碼你得用中檔以上的化妝品、保健品，沒想到你還真用了！為此，她非常開心地說：“有時候土辦法也很管用，還沒有什么副作用，窮人有窮人的辦法，窮人有窮人的歡樂！”說著她的臉上堆滿了笑容，兩個眼角向上翹著，眼睛又被笑容擠成一條細縫。我也笑著說：“你說的特別對！”她高興地說：“姐，以后有好的生活小竅門，我就告訴你！”說完她又很開心地笑了。

五

　　記得在我孩子小的時候，我家也先后請過幾個保姆，有時我覺得她們哪兒做得不到位，就不自覺地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對她們提要求，有時覺得她們哪兒做得不對，還直截了當?shù)靥岢雠u。可是我對牛麗，卻從來沒用不平等的口氣說過話，也沒批評過她，都是在她很客氣地問我什么事怎么做之后，再很耐心地告訴她，她也總是記得很清楚并按時將事情做好。但是，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僅僅對她這樣“客氣”是不夠的……

　　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姐，我想上山東我兒子那去了，我后天可能就不能到你家來了，你趕緊再找個人吧。”我說你怎么這么快就決定去山東了呢？她說：“兒媳婦找到工作了要上班，讓我去給帶孩子。”我說：“那好啊，我很需要你，但也不能耽誤你的事兒?。?rdquo;可是過了一會兒，我細想想，她怎么急著要去兒子那兒了呢？是真的情況比較突然，還是有別的原因呢，是我有什么地方傷害到她了嗎？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前幾天，我的手表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怎么找也沒找到，家里沒有，辦公室沒有，包里也沒有。我有些著急就在家里各個屋里又找了找，邊找邊說，奇怪了，這表究竟丟在什么地方了呢？怎么就想不起來了呢？同時也自言自語地說，也許過兩天它自己就冒出來了，這種事兒我以前有過。當時，她也一刻不停地幫我找，沙發(fā)里面，衛(wèi)生間里，包括衣柜里她都幫我找了也沒找到。我說不找了，找不到就先不找啦。

　　是不是這件事情讓她心里不舒服了呢？可這件事情我也不好直接問她。

　　第二天，我的表在一個衣服的兜里找到了。我就告訴她，我的表找到了。她說在哪里了？我說：“在我的衣服兜里了，是我忘記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如釋重負般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后就說：“太好了，找到了太好了。”這時她開心地笑著說：“你的表丟了，我心里都有負擔了，我回到家里，晚上一直翻來覆去地沒睡著覺，就跟我老公說了這件事：人家的表丟了，我是不是也有責任啊？我老公也說了，那怎么辦呢？要不就問問人家那表多少錢，咱們給人家賠了吧，咱就別在人家干了。”

　　聽了這話以后，我的心情特別緊張，我說：“我怎么也沒想到你還會這樣想，我對你是絕對信任的，如果不是絕對信任，我也不會在你面前說丟表的事兒了；當時著急，我真的沒顧及你的感受。可這件事兒跟你根本沒關系，你怎么能生出賠我手表的想法呢，這讓我心里太過意不去了！”她說：“你看我在你家里，你的東西丟了，我就覺得我是有責任的。”我說：“你的責任感這么強，我這不知不覺地就給你添堵了，真的很抱歉啊。”

　　這時我才醒悟，我又問她：“你說上你兒子那去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啊？”她笑著點點頭說，是這樣的，你的表真的丟了，我就真不好意思在你家干了。這時我感到很汗顏??！就連忙說：“對不起，讓你費心思了。”

　　這件事在我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讓我真切感到，牛麗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雖然我從來沒指手劃腳地吩咐過她，也從來沒批評過她，可我還是沒能特別在意她的感受，不經意間傷害了她。自這以后，我更加十分注意，絕對不能傷她的自尊，不能讓她感到不舒服。

　　牛麗在我家工作已經有幾年時間了，可她從來也沒因熟悉了而放松過對自己的要求，她依然保持著自己的自尊自律。她在我家里吃飯的時候，從來都是等我吃完了以后她才吃。我多次喊她一塊吃，她總是說，你先吃吧，我不愿意吃熱的飯，得等稍微涼一點兒再吃。我得把這灶臺再收拾一下，這里不利整我就吃不下飯。我也注意觀察，凡是我們做得比較好的飯菜，她都不去吃，還經常主動吃剩下的飯菜。她的自覺性是特別高的，這一點我在許多細節(jié)上都能體會到。

　　其實，牛麗的工作是很平凡的，但是她的靈魂是很矜貴的。她絕對不是那種認可自己臉上受點熱，也要占點便宜的人；她是認可自己受些苦，也絕對不讓人有絲毫瞧不起的人。我很欣賞這樣耿直自重的人。牛麗是值得我信任和尊重的，她走進了我的生活，是我的幸運！

　　（原載2016年8月5日《光明日報》、《鴨綠江》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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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文艷，現(xiàn)任遼寧省政協(xié)常委、文化與文史資料委員會副主任。有百余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詩歌、文學評論在《人民日報》《香港大公報》《文藝報》《中國文化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曾出版?zhèn)饔浳膶W《尹湛納希傳》，填補了蒙古族現(xiàn)實主義文學鼻祖尹湛納希生平傳記的空白。曾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出版報告文學集《春風秋雨》，引起反響。近年出版的紀實散文集《愛的訴說》獲得第五屆冰心散文獎散文集獎、第八屆遼寧文學獎遼河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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