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遇見王靜一
文/辛春 編輯/褚駒
沒遇到王靜一之前,我的童年如油畫般平靜而明艷地懸墜在歲月的墻上。
我母親是下鄉(xiāng)知青,工作在遼寧西部山區(qū)里的一座發(fā)電廠。高聳入云的大煙囪、涼水塔和二層樓廠房,構成了我對電廠最初的記憶。來自全國各地的工程師和知青住在廠區(qū)邊一排排的平房里,那棵最高的楊樹下面就是我家。
凌晨,墨青色的霧靄把山坳包裹成昏沉的夢。牛場的國營工牽著黑毛驢從駱駝營子村趕過來送奶,一聲脆亮的哨響撕開睡意朦朧的天際,吹散空氣里朝露和泥土癡纏的囈語。這就是每天重復開啟的日常。
盡管沒有變形金剛和PAD,那時的孩子們卻自在得如同野草上成群結隊奔掠而過的牛犢——彈彈珠、溜鐵環(huán)、彈彈弓、跳皮筋、上山抓蟈蟈、沙子堆里撿寶石、水泡子里抓王八,冬天還能打冰嘎、湖上面溜冰,跟大人去集上逛廟會,隨著花花綠綠的秧歌隊伍后面撒歡亂舞。
當然,有時候也可以一個人坐著發(fā)呆,或者顧影自憐,孤芳自賞。
夏天,院子里月季花兒開出深深淺淺的粉。二鳳兒興奮地說:“地雷花的種子碾碎了,抹在臉上可以變白。”我翻墻突襲了隔壁張奶奶家所有的地雷花種子,用布手絹包起來,每天擦一點在臉上,從那時起我就堅信自己是廠區(qū)里最美的小姑娘。
如果沒有遇到王靜一,我自以為已經(jīng)品嘗過全世界最贊的美食。
春天的榆樹錢兒大餅子、苦麻菜和大蔥卷煎餅,夏天秋天頂著辣刺刺的太陽去河里撈魚,白鰱子、鯽魚、鯉魚一籮筐帶回家用大鐵鍋跟豆腐一燉,待湯熬成白色,魚香味兒就會從鍋里鉆出來塞滿整個屋里;到了冬天,窗戶外邊飄著大片的雪花,屋子里暖烘烘的,圍在爐子邊兒聽劈柴燃燒噼里啪啦地響,烤得金燦燦的黃瓤地瓜、外焦里嫩的烤土豆,還有重口味的烤刀螂仔,吃起來比肉都香!最棒的要屬姚姨家的苞米面餑餑和大蒸餃,油梭子和酸菜餡完美混搭,薄成半透明的餃子皮,孩子們端著碗早早守在外屋地的灶臺邊,出鍋的時候姚姨揚手將鍋蓋瀟灑地一揭,大股熱氣忽地騰空而起,孩子們吐著哈氣搶著把餃子塞進嘴里,讓人忘乎所以的醇香霸占了我?guī)资甑拿朗撑判邪瘛?/span>
命運終歸還是安排了我和王靜一的相遇。
小學2年級,窗下的柳樹抽出了新芽兒,她婷婷地坐在我同桌的空位上,白色襯衫上印著秀麗的小雛菊;一縷縷陽光透過玻璃窗映在她白皙的臉上,這白賽過了涂過很多地雷花種子的我。
她常從書包里拿出各式各樣美妙的食物送給要好的同學,巧克力總是讓人莫名地想要歡笑,面包的松軟喚醒小女生最初的溫柔,奶糖慢慢地融化在嘴里后,還能跟核桃仁兒驚喜相遇!就連糖紙,被我用書本壓平整后當作眼鏡,從此太陽就變成了綠色、房屋是藍色、天空一片明黃,我化做一道彩虹!
因為遇見王靜一,過生日的時候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一個芭比娃娃和會唱歌的賀年卡;不再喜歡黑灰藍,纏著媽媽買印著小雛菊的新衣裳;不再涂地雷花的種子,用壓歲錢買來人生第一個化妝品——“美加凈”……原本五里地外的鎮(zhèn)子便是唯一的遠方、山坳這么大便是我的全部世界,王靜一卻幫我推開了另一扇門,我欣喜若狂地望著門里耀眼迷離的光。
初一的那年秋天,放學后我和王靜一靠在一人高的草垛上啃苞米,幾只喜鵲在田間啄食散落的谷粒,遠處如鏡的湖水倒映著湛藍的天空。
她講起了她的家鄉(xiāng):比涼水塔還要高的樓、瘋狂的摩天輪、吃不完的烤鴨和甜點。我第一次知道除了駱駝營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城市叫——北京。
“長大了,我們一起去北京吃好吃的,玩摩天輪吧!”我說。
她笑著跟我勾了勾手指頭。
命運的橋段往往不如預期。王靜一跟著返城的知青父母不告而別,把一整個綺麗世界在我的童年里全部抹去。
孤單又狼狽的我,追著綠皮火車歇斯底里地瘋跑,以為順著鐵路翻過那座連綿的大山就能再次擁抱斑斕的世界;我曾包起老楊樹葉和珍藏多年在沙堆里撿回來的寶石一起放在信封里,以為收信地址處寫上“北京”兩個字,就能讓王靜一收到想念的心意;我撕碎新同桌的作業(yè),以為這樣離我最近的位置就能永遠留給王靜一。
我像極了被煙火表演迷住了的孩子,年復一年奮不顧身地瘋長,終于在高考后守著童年唯一的約定來到了北京。
起初,我無數(shù)次幻想,能在街頭和王靜一不期而遇,大聲喊她的名字,然后兩個長高了的少年相擁而泣,唯美得就像電影里一樣。日復一日,那些年支撐我一路奔跑的耿耿于懷被慢慢磨滅在夾雜著各種體味、人潮擁擠的地鐵里,不足十平米的地下合租間,安放不下曾經(jīng)藍天白云的童話,手捧著十年的存款卻買不來蝸居的家,每一天朝九晚九的加班來不及緬懷那些拉過勾的誓言。
我孤身站在他鄉(xiāng)高樓大廈的夾縫間,望著車水馬龍百感交集,而王靜一,逐漸成了一場夢,支離得再也不完整,再也回不去。
疲憊不堪的我坐了10個小時的火車,回到最初我拼命逃離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卻變了模樣——從前一望無際平房土路的駱駝營變成了一座座比涼水塔還要高的整齊樓宇,繁華的街道上特色美食飯店一家挨著一家。從前孩子們光著屁股嬉鬧的水泡子已經(jīng)建成了人工湖,聽說春天的時候有天鵝結伴飛來在水面上悠閑地游來游去,迎面而來夾雜著草木芬芳的風一點點喚醒浮草年華的記憶,一切歲月靜好得竟然就是我少年時踮起腳尖憧憬的幸福模樣,然而我卻和光陰兜兜轉轉咫尺天涯了20年。歸來時,鄉(xiāng)音未改,父母已老,我亦不再少年!
如果沒有遇見王靜一,苞米面餑餑跟馬卡龍究竟哪個更香甜?戒掉和執(zhí)念到底誰才是更容易參透的標準答案?
只有時間奔走不倦,波瀾不驚地和每一個明天保持著心照不宣。
20年無所謂長短,但于我而言,卻如一場夢幻。有時候,“夢”中的我會莫名其妙地流淚,獨自品味那種抓心撓肝的孤獨,或者給“黃鶴一去不復返”的王靜一默默地送上祝福??勺屛壹m結不清的是,我們?nèi)松凶詈玫哪耆A,能有幾個20年呢!
哦,王靜一,你在哪里,你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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