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上）

文/張俊清 編輯/雅賢

　　我家的老屋是在老宅的院子里蓋起來的。說是老屋，其實是父母蓋的4間瓦房，迄今已有40多年了。

　　老宅的宅地是民國中葉，爺爺在離家遙遠(yuǎn)的東北關(guān)東里，靠給人家領(lǐng)頭種地，打長工，出苦力，掙“現(xiàn)大洋”置買的一塊絕好的大水院子。幾年后，爺爺奶奶在這塊宅地上蓋了五間草房，這就是我家老宅了。

　　草屋蓋起來了，爺爺沒住上幾年，由于在外長年累月地孤苦勞作，他過早地就得了“癆病”，六十歲剛出頭就去世了。爺爺?shù)哪挲g比奶奶大了“一輪”，在那個年代，爺爺也不算短命了。他撇下了老宅，遺留給了他的愛妻和兒女。

　　父親哥倆，還有一個姑姑。姑姑出嫁時，伯父和父親各娶妻生子了。按照老祖宗的傳承，哥倆在奶奶的主持下分家了。陳年老柜里，我依舊看到當(dāng)年中人用毛筆在黃“毛土紙”上寫的伯父和父親的分家單。上面分明寫著“草房五間，兄弟各二間，張白氏（奶奶的姓名）一間。兄居?xùn)|，弟居西，母親輪住。后院、前院東西各丈八，以中線為界，兄弟均半。大缸兩口，兄弟各一，老柜一個，張白氏自留……”

　　家分開了，伯、父兩家的孩子也漸漸多起來，老宅的院子熱鬧了，草屋有點吃不消了。思前想后，父母與伯父、大娘商量，決定單獨蓋房子，把分得的兩間草屋錁兌給伯父，伯父和大娘成全了這樁家事。

　　蓋房子搭屋，誰家都得豁出四兩半斤卯足勁地干。這對于身居深山窮農(nóng)村的我家，父親則更要使出超乎尋常人的力氣。1970年深冬，蒼蒼莽莽的山坡，樹木柴草上早已掛滿白花花冰霜的時候，父親就與太陽約定，趕早一步來到山上了。他掄起鐮刀割荊條。冷了，用嘴哈哈氣捂捂手；累了卷袋旱煙抽上一口。父親不但有力氣，而且干活還焯俐。嘁哩刷拉剽悍的鐮刀聲，是父親演奏給披霞灑霜的大山的第一部晨曲。

　　大山，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這里的溝溝岔岔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七歲時，他就穿著破鞋滿山坡地跑，給富足人家放羊掙錢，添續(xù)著養(yǎng)家了。外祖父在彎曲如虹的河沿上，每每看到年幼的父親腳踩秫秸筏子，在深潭里來去自由地用自捻的鐵絲扠子扠魚時，就暗自喜歡這個英俊的青年了。他不嫌父親家貧，拖媒人把自己最心愛，心靈手巧且漂漂亮亮的三姑娘許配給了父親。1958年玉米成熟的中秋時節(jié)，21歲的母親做了父親的新娘。

　　男人沒女人就沒家，有家沒房子就不成其家。人總不能住露天地，娶起老婆就能養(yǎng)起老婆，養(yǎng)起孩子，就能擔(dān)當(dāng)，否則男人就不叫男人。父親總是有心計的，舍得出力氣，他要把全身的熱力全部投注給即將新壘筑的房巢。

　　燕子筑巢要一口一口叼啄泥巴與柴草，口口含著春光，口口銜著希望。父母蓋房就如同雙飛的春燕啊。石基、土坯、泥墻、木柁、圓檁、灰瓦、木門、席炕，1971年5月，在我弟弟出生3個月后，我家的四間一明的瓦房豁亮地平安蓋起。看來，奶奶天天磕頭跪爐燒的香真管用啊！

　　蓋房子的“窮”工，都是鄉(xiāng)親們幫襯的。那時候，誰家蓋房子搭窩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齊上陣，白幫白干，窮的人家連飯都管不起。圓檁木柁，灰瓦和秫秸是父親買借，有的是鄉(xiāng)鄰和親戚們點點幫湊的。房笆呢，則是父親在冬方實冷滿山跑割荊條后媽媽也跟著點燈熬油幫父親編織的。壘墻打地基用的石頭，是國營向東化工廠搬遷來后在偌大的河床上打大井時挖拋的大大的鵝卵石，經(jīng)父親撿砸后用木制的獨輪車沒黑沒白地推來的。八歲的我，那時也常常被母親催趕著去河灘給父親作伴，不時的給父親幫車?yán)w。小小的我，咬牙瞪眼繃腿，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往前拉，父親則在后面列架子地推。他一邊推一邊嘴里叨念叮囑著：“兒子，你一定要有出息，要爭氣。爸爸一定供你好好念書，上大學(xué)。不當(dāng)莊稼人，離開這窮山溝，不讓你遭這洋罪兒。到城里去，過上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吃香喝辣的日子。”

　　不過，入住我家新房的首者不是我們，在新房還沒安窗子五風(fēng)直漏的時候，向東化工廠李師傅楊師傅就哀求我父母：他們兩家老小都沒地方住啊。心軟慈善的父母看著他們淚盈盈可憐巴巴的樣子，稍做商量，就滿口答應(yīng)了他們。于是，從黑龍江省密山縣搬遷到我們這兒為“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三線建設(shè)要抓緊”而奮斗的工人李廣才、楊廣生兩家就成了新居的入住者。

　　蓋房三年后，我家手表買上了，自行車買上了，縫紉機(jī)也買上了，在那個年代，這叫居家過日子置辦的惹人眼熱的“三大件”。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晴天霹靂的噩夢突降我家，蓋房僅五年的1976年5月13日臨抵正午時，父親在尖馬溝公家的采石場午休臥睡時被一袁姓采石憂郁者點燃炸藥，“石飛”砸在了父右太陽穴致父昏迷而失血過多，于次日凌晨在向東醫(yī)院109房搶救室，年僅42歲健壯開朗的父親永遠(yuǎn)閉上了雙眼，憾然地離開了他的80歲母親和他的嬌妻幼兒愛女。

　　這是我家老屋送走的第一位親人——我可親可敬的頂天立地的父親。父親沒念過一天書，十六歲的時候，他就頂著伯父的名字去了本溪化工廠做了一名配兌硫酸的化工工人。由于勤學(xué)苦練，技術(shù)嫻熟，為人熱情、厚道且豁達(dá)，半年就當(dāng)了車間的班長。月上東山，夜深人靜之時，父親自學(xué)起文字，那是他從“媽”“妻”的呼喚與清晰中用粗樹枝在地上同時用心一筆一畫地學(xué)起，而后他又操起粗大的手指撥起了木制的算盤，不久還學(xué)會了縫制衣服和修理自行車。1961年夏正夜，本溪一場罕見的洪水沖破工廠門窗，咆哮而入職工宿舍，睡覺機(jī)靈的父親跳窗而出，踏齊腰深的濁浪拼命逃出。父親從此抹不掉的心靈傷痛的是，同去的六七個伙伴都葬于波濤滾滾中，命隕東北大平原了。伯父迎我父親于錦州，途中，伯父向上蒼許了一場“院影”，說：見到我弟弟，我要唱喜影三天。兄弟相見，抱頭痛哭于錦州街頭。誠然許愿的事，在伯父的張羅下也就應(yīng)允了?；丶液?，父親由于為人好，聰達(dá)干練且有少許文化，于是，他被鄉(xiāng)親們公舉為生產(chǎn)隊的保管。兢兢業(yè)業(yè)的他，一干就是18年，十八載離我而去的時候，留下的只是厚厚五本小隊置家業(yè)、社員分糧谷、地懶人勤多與寡、集體創(chuàng)收盈和虧、救濟(jì)窮人錢及物的賬本，那是父親遺留給我的唯一一筆厚重的精神財富。

　　父親去世了，38歲的母親獨自撐起老屋，她要侍奉公婆，教養(yǎng)3個子女成人。她不肯再嫁，她怕她的孩子受后爹的氣。媽媽給我們立了一個絕對成文的規(guī)矩：不先給奶奶送、端、盛飯，你們餓死都不能吃。奶奶是五寸金蓮小腳，伯母在爸爸去世后，奶奶就宿住在伯父家，兩家輪養(yǎng)輪吃，即使父親走了以后，這種格局只有在奶奶病重時才被打破。天無論多冷多熱，刮多大風(fēng)，下多大雨雪，我們哥三個都要按媽媽定的規(guī)矩，以輪流值班的形式給奶奶按時端水送藥送飯。我親眼所見，天無論多晚，媽媽干活回來，都要躬身探望奶奶一回，比時針走點兒還準(zhǔn)。到那后首要的是先給奶奶裝煙弄火，再噓寒問暖，這大抵是父親留下的馗成。奶奶就在臨去世前三天，還抽大旱煙袋呢。

　　攢糞、種地、刨藥材、掙工分，媽媽淚灑多少，汗灑多少，只有風(fēng)霜雨雪知道，暑去寒來知道，月亮晨曦知道，還有她消退的紅顏和額上增添的皺紋知道，以及我們兄妹弟胸前飄舞的紅領(lǐng)巾知道。

　　偌大的陡陡的北山坡，火車劈山開路的時候甩留拋撇下了山石、荊棘、雜草和覆土，母親早就看在眼里，她動了心思。于是就有了14歲的我拽著母親的衣襟在那空曠的蘊滿了炮山灰費力的在石砬坡上種豆莢的圖景：豆莢長，豆莢彎，豆莢青青連成片。娘領(lǐng)兒，兒跟娘，北山種豆莢，日日收太陽。當(dāng)脆生生的爬豆秧從火車路基旁一直蔥綠到坡頂，充盈我娘倆滿眼盎然時，媽媽的淚水便又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暗自淌出。我知道，她又在思念我的父親。

　　這樣一年年，夏連著秋，秋越過冬，早春呢，北山坡還未徹底解凍的時候，就響起了母親剽悍的刨山聲。一年下來，我們的爬豆總是凈收二百多斤，除了留作種子和年用的外，母親把它全部賣掉。在那個小米一毛六分錢一斤的年代，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恐覀兡缸硬坏饤壛藙e人瞧不起的目光，還過上稍稍寬松的年景。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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