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

文圖/雷艷華 編輯/趙威

　　在曠野中，像這樣枝干殘損而猶自挺立的老樹幾乎隨處可見，它們的姿態(tài)幾乎一下就攫住了我，你沒法不靠近它。

　　那粗壯的枝干上已是千瘡百孔，有的頭顱折斷，在斷頸上卻又冒出新枝；有的主干虬曲錯結(jié)，一個個碗大的疤痕竟如一朵朵灰質(zhì)的蓮花。一棵上百年的老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歲月和風(fēng)雨，只有大地知道，星星知道，風(fēng)知道，樹自己也知道，但它們什么都不說。曠野中那一棵棵飽經(jīng)滄桑的老樹，它們身上的淡泊與倔強(qiáng)總是讓我肅然起敬。每一棵老樹都是一道永不衰竭的風(fēng)景，有的軀干倒下了，精神和枝體依舊千年不滅。

　　你以為樹僅僅是樹嗎？其實(shí)它們的生命和人一樣。在我小時候的村莊，村子中央有一棵老梨樹王，需要兩人合抱才能抱攏，我們童年的時光幾乎都在它的蔭蓋下度過。它是一位慈祥的老爺爺，春天給我們滿目翠綠襯著潔白的梨花，梨花的味道是甜的，我嘗過一朵，再沒舍得多吃;秋天它給我們金黃的梨子，村子里喜歡吃的人都能吃到，吃夠，但沒有人會往家?guī)?。一個秋天，我們渴了隨時就會摘著吃，似乎它屬于整個村莊，沒有人想私自占有它。后來集體解散，我也漸漸長大，又到外地讀書，見它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再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它就徹底地消失了。

　　沒有人在意一棵樹的消失。村子里的老人相繼離世，奶奶是在姐走后兩年走的吧?那時我回家奔喪，穿的衣服選擇的都是老氣橫秋。父母也漸變衰老，而我無能為力，人幾乎都麻木。只有爺爺最長壽，他是村里的老壽星，活到94歲，一生勤勞閑不住，奶奶走后，他倒愈是恬淡安然，又活過二十來年。爺爺也讓我肅然起敬。就像村中那棵老梨樹王。

　　父親卻一點(diǎn)不像他的父親。在我這住了一冬，天暖了，又心慌了，要回老家?；鼐突匕?，我知道他的固執(zhí)就像我的固執(zhí)一樣，我已學(xué)會完全順著他。當(dāng)侄女開車把他接走，一個人站在路邊忽然有些辛酸。兒女可以把父母的家永遠(yuǎn)當(dāng)成家，而父母卻永遠(yuǎn)不會把兒女的家當(dāng)自己的家。

　　父親一直像個客人似的。偶爾說幾句話，也大都是“麻煩你們”之類的客套話。年輕時兒女繞膝，年老兒女承歡。可父親不是快樂的人，盡管他選擇了基督，似乎有些平靜了，但我知道他太過自憐，又不肯像爺爺一樣看淡世事，活到忘我。

　　有時，我會忍不住對他說，“人活著其實(shí)就是一口氣。人不是因?yàn)槟挲g而衰老，是因?yàn)榫竦沽?，才衰老?rdquo;我多希望他能像爺爺那時一樣，慈祥，和藹，天天沒事倒背著手四處蹓跶，從來沒有衰頹的時候。可父親不是，他扎在床上一動不動，或者坐在那兒看電視，抽煙，還是一動不動。

　　我想我是越來越不了解他了，又像完全了解。那是一種源自骨子里的厭倦與悲傷，幾乎沒有了悲傷，所以麻木。

　　父親識文斷字，是村子里念書最多的人。他是有著自己的驕傲的。又是爺爺奶奶的長子，在嬌慣中長大，娶了大他三歲的母親，母親也依然一輩子縱寵他。四個孩子，父親也只縱寵過我一個人吧，小時只有我沒有挨過父親的棍子。他從外地出差回來，也只給我?guī)Щ刈钇恋囊路?。我和姐姐吵架哭，他黑天黑地背我去山上果園喝新出鍋的豆腐腦，那時父親的肩膀多寬厚，我趴在他背上睡著，都不知他怎樣在深夜又把我背回家。那時的父親是一座青山。

　　父親極聰明，看書過目不忘。小時候，老家的大火炕上，一到冬天夜晚就坐滿了人，大家圍著火盆取暖抽煙，靜靜聽父親講書，《三俠五義》、《楊家將》、《岳飛傳》，父親講書繪聲繪色，書中的情景我?guī)缀醵寄芸匆?。那時父親正當(dāng)盛年，英氣勃發(fā)，在我小小的心里，覺得父親就是當(dāng)年的岳飛，儒雅的大哥就是岳云，楞猛的二哥當(dāng)然是岳雷，天天拎著八卦錘到處和人打架，鬧得天翻地覆，父親都管束不了，二哥卻聽母親的話。母親叫他跪下，棍子在后背猛打，他倔強(qiáng)著就是不肯說一句認(rèn)錯的話。這時我只有大哭不止母親才會饒過他，抱起我。

　　一轉(zhuǎn)眼，我們都老了，父母又怎能不老。我徒然地希望父親年輕，也不過是留戀著自己的年少吧。

　　忽然有個想法掠過心際：人活著，應(yīng)該向老樹學(xué)習(xí)，無論怎樣，都要成為一道有生命、有尊嚴(yán)、有希望的風(fēng)景。

　　20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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