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加爾湖與煙斗之二木屋往事
文/高海濤  編輯/素顏

　　在伊市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商店流連，我獨(dú)看中了一只雕花玻璃杯，它太美了，俄羅斯有幅名畫叫《綠色的高腳酒杯》，而這簡直就是畫中那只的絕配。宋代的晏幾道曾有“綠杯紅袖”之語，在姜夔的《暗香》詞中，綠杯又被稱作“翠尊”，所謂“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多少近于雕琢了，但有人喜歡，如譚獻(xiàn)云的《譚評詞辯》就對這兩句十分激賞，評為“深美”。那么，這種老式的俄國酒杯也是深美的，設(shè)若其中斟入少量的紅酒，有幾根白皙的手指把它不無感傷地端起來，碧綠修長，再加上幾許西伯利亞的陽光，那情景，還不真讓你變得無言而易泣嗎？
　　我希望能買到兩只這樣的“翠尊”，但女售貨員卻用詠嘆調(diào)似的英語告訴我：Ｏnly one——僅有一只。他們怎么會僅有一只呢？我覺得好笑，看價格不過七十盧布，恐怕連工藝品都算不上，難道還真成了傳世的畫了？想別的商店肯定還會有，就放棄了，可后來的情況證明，他們所有商店的許多東西都是絕版，就連隨處可見的套娃，有時也很難湊上對兒。所以可能整個伊爾庫茨克，也僅有一只這樣的green goblet——綠色的高腳酒杯，這就像他們的郊外僅有一個貝加爾湖，市內(nèi)僅有一處十二月黨人博物館似的。
　　所謂十二月黨人博物館（The Decembrist Museum），其實主要是幾座木屋建筑，當(dāng)我們驅(qū)車經(jīng)過時，落霞滿天，其中一座淡灰色的木屋正余暉脈脈，如在朝花夕拾般講述著某個遠(yuǎn)方的清晨。旁邊不遠(yuǎn)處，還盛開著一座粉紅色的小教堂。列娜告訴我們，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沃爾康斯基木屋”。1825年12月——如果那木屋真能講述，我想它會這樣開始——在當(dāng)時沙俄的帝都彼得堡，一場注定要讓我昔日的主人及其戰(zhàn)友名揚(yáng)千古的事件發(fā)生了，具體時間是12月26日，但你們不要以為是剛過圣誕節(jié)，因為在俄羅斯，我們的圣誕節(jié)按俄歷計算，要等過了公歷新年一周左右呢。但盡管如此，整個事件還是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我相信那是上帝的意旨，小教堂可以作證，我的主人沃爾康斯基公爵也是這樣說的，否則，世界上怎么會有貴族起義呢？
　　在木屋眼中，包括其主人在內(nèi)那些彼得堡的貴族軍官，一定是為了信仰而戰(zhàn)的，因為他們當(dāng)時還那樣年輕，都是世家子弟、五陵少年，就像是一整套綠色的高腳酒杯，但這些高貴的“翠尊”，卻不知何故，非要堅持和粗瓷藍(lán)花碗以及村姑的陶罐站在一起。他們清晨嘩變，黃昏喋血，一連幾天，涅瓦河都是“半江瑟瑟半江紅”。后來，他們就像一個古老的部落被遷移似的，被沙皇尼古拉一世流放到西伯利亞邊地，在這個當(dāng)年還形同小鎮(zhèn)的湖城落地生根。
　　十二月黨人早期的勞役生活和后期比較安頓的歲月有所不同，“沃爾康斯基木屋”和相距不遠(yuǎn)的“特魯貝斯基木屋”顯然都是后期所建，不僅木屋分上下兩層，院子里還設(shè)有門房馬廄。這樣的居所，是市郊那些十二月黨人最早安身的小木屋所不能比的。那些小木屋雖非杜甫的茅屋，不必?fù)?dān)心為秋風(fēng)所破，但現(xiàn)在多少都已顯得力不能支，足讓人想見當(dāng)年的風(fēng)雪之暴虐，簡陋的木窗，大部分是以質(zhì)樸的綠色和溫馨的藍(lán)色為主調(diào)，這就是十二月黨人的美學(xué)吧，當(dāng)他們從一批高貴的生命淪為一群苦難的靈魂，最需要的就是質(zhì)樸與溫馨。
　　但總有些東西比質(zhì)樸更沉重，如他們戴過的鐐銬，伐過的松木，采過的烏煤；也總有些東西比溫馨更雋永，如他們讀過的書籍，抽過的煙斗，用過的茶炊，甚至還有他們寫過的詩篇——所有這些符號所表征的意義，我想概括起來不過兩點，那就是直面苦難，堅持生活，既使墨面蒿萊，也要歌吟動地。因此十二月黨人在最初流放中的形象應(yīng)該是這樣的：他們一邊抽著煙斗，一邊點燃茶炊；他們不得不放下架子，努力學(xué)做好木匠、好礦工、好勞力；他們有時也喝酒，或者流著淚在小木屋給遠(yuǎn)方的妻子寫信。
　　這些大義凜然的貴胄男兒，在西伯利亞的寒城雪野，該怎樣表達(dá)對遠(yuǎn)在京師的妻子的思念呢？幾疊俄文書信靜靜地放在陳列柜里，僅有兩封是展開的，字體蕭疏而枯勁，其中是否說了幾分懺悔，幾分哀愁，幾分痛切，或者更多的還是真理的闡述、信念的雄辯，我們不得而知，但若以平常情理，發(fā)皇心曲，我還是愿引姜夔的《暗香》詞，那種上重下復(fù)、左曲右折的追憶和悵惘，穿越時代與民族，庶幾相通，茲錄如下：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
　　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
　　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當(dāng)堅強(qiáng)的黨人變成了易泣的“翠尊”，耿耿相憶的“紅萼”更早是淚飛如雨。于是妻子們來了，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這些俄羅斯歷史上最深明大義、最動人心弦的女人聯(lián)袂而來。她們從風(fēng)情萬種的彼得堡來，從光彩照人的貴族社會來，從春深似海的主流文化來，她們來得傾城傾國。我們知道大詩人普希金寫過《致西伯利亞囚徒》，僅有數(shù)行，是獻(xiàn)給十二月黨人的，但他的長詩《波爾塔瓦》，卻是獻(xiàn)給他所愛慕的一位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即小木屋的女主人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據(jù)說，當(dāng)這位年輕貌美的將軍之女決定放棄在彼得堡的一切，毅然奔赴風(fēng)雪邊城去陪伴她的丈夫時，整個俄羅斯上流社會都為之震撼了，在她去西伯利亞的途中，包括普希金在內(nèi)的莫斯科文化界還曾為她舉辦了盛大的歡送宴會，那情境，似頗有“易水蕭蕭西風(fēng)冷，滿座衣冠似雪”之慨。不知道為什么，公爵夫人在宴會上的致詞并沒引起普希金的注意，因為他在兩年后寫出的《波爾塔瓦》及其他詩作中均未提到此事，但公爵夫人在致詞中所說的那幾句樸實無華的話，卻被后來的一位詩人涅克拉索夫記住了，并使之流傳后世：“西伯利亞是那樣遙遠(yuǎn)，西伯利亞是那樣寒冷，但還是有人住在西伯利亞”。
　　十二月黨人是一首詩，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是另一首詩。
　　除了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還有特魯貝茨卡婭公爵夫人。后者居所的特殊標(biāo)志，是木屋旁還栽有兩棵白樺樹。站在那座木屋小院，我心中響徹了涅克拉索夫的威名，至少在表現(xiàn)俄羅斯歷史的苦難方面，我認(rèn)為他可能超過了普希金。他獻(xiàn)給十二月黨人妻子的長詩《俄羅斯婦女》，甚至不乏馬克思所贊賞的倫勃朗的強(qiáng)烈色彩。其中最被人稱道的一節(jié)，是寫特魯貝茨卡婭公爵夫人在幽暗的礦井中見到久別親人的情景：“在擁抱我的夫君之前，我先把鐐銬貼近我的唇邊”——這樣的表現(xiàn)，可能只有俄羅斯女性才會有，或只有俄羅斯女性中的公爵夫人們才會有吧——當(dāng)鐐銬貼近真愛的芳唇，那鐐銬會不會被剎那間感動，會不會頓時變得柔軟，會不會破壁飛去呢?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流放，擋不住“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的柔情。而鐐銬也真就那樣破壁而飛了，等著在許多年后化為展品。自從妻子們來到西伯利亞，苦寒之地的邊城開始有了冰雪消融的跡象，寒城遠(yuǎn)眺，大野蒼然，小木屋燃起了壁爐和燈火，甚至鋼琴的音樂聲也隨風(fēng)飄起了。韓愈《聽穎師彈琴》的開頭，我從小喜愛：“昵昵兒女語，燈火今復(fù)明，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而對于當(dāng)年的十二月黨人來說，這情景更像是往日重現(xiàn)的悲喜劇，雖然他們?nèi)允谴锏那敉剑灰氐侥疚?，就不啻又回到了往日的帝都家園，還是那樣的昵昵兒女，還是那樣的軟語燈邊。妻子們給她們的夫君帶來了普希金的詩歌，并一起嘲笑沙皇關(guān)于允許改嫁的詔書，說什么破詔書啊，他還算我們的皇帝嗎？有一位妻子，還特意給她的夫君帶來了精美的白金煙斗，那是荷蘭人所制，造型典雅開放，上面還鐫刻著風(fēng)車和郁金香圖案。這枚煙斗作為展品，在一堆黃楊木雕的煙斗中顯得不同凡響。
　　以這枚十分“西化”的煙斗為標(biāo)志，隨著妻子們的到來，伊爾庫次克明顯進(jìn)入了“西風(fēng)東漸”的過程。這些初到伊市的“伊人”們，以俄羅斯婦女傳統(tǒng)的勤勞、干練和知識女性特有的啟蒙熱情，在這里著手開辦最初的學(xué)校，出版最初的報紙，設(shè)立最初的醫(yī)院，組織最初的學(xué)術(shù)團(tuán)體，扶植最初的藝術(shù)人才?？傊磺卸际亲畛醯?，如同她們最初的愛情。這樣的愛情，就像一枚枚堅貞的煙斗，耿耿追隨，殷殷相伴，不離不棄，點燃了伊爾庫茨克，溫暖了整個西伯利亞；而這樣的煙斗，又像一朵朵火紅的玫瑰，迎風(fēng)怒放，傲雪盛開，不凋不謝，芬芳了十二月黨人的名字，并讓這段最意味深長的俄國往事在黑夜中傳遍大地。
　　讀城如讀書，誠哉斯言。而對于伊爾庫茨克，可以說，自從有了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這個城市才真像一本書了。所以漢語有時把它譯成“頁爾庫茨克”，也不錯，意思是書雖不厚，畢竟有那么幾頁，可圈可點。其實還有第三種譯法——“葉爾庫茨克”，我同樣喜歡，因為，也許它真的很像一片葉子，譬如古銅色的煙葉，色澤沉厚，回味悠遠(yuǎn)，不知從何時起，就那樣溫溫潤潤地垂落在貝加爾湖邊，其聲磬然，至今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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