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一抱橡樹

文化信使/李文立  編輯/雅賢

　　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在金山嶺長城坐索道，從高空中俯瞰蜿蜒盤旋起伏的古長城，怦然心動的同時，發(fā)現(xiàn)一些高大的樹，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樹種，像俄羅斯畫家希施金油畫里的大樹，神秘而令人敬畏。樹干高聳，樹枝繁茂，葉子鋸齒般開裂，像涂了油脂般閃光，上面綴著簇擁的橡果，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定就是橡樹，詩人舒婷《致橡樹》里寫到的樹，是偉岸的樹。

　　從山上下來時，一直想近距離地撫摸一棵老樹，撫摸那溝壑縱橫的老樹皮，數(shù)一數(shù)樹皮開裂的層次，那就是樹皮的年輪。但是山下并沒有橡樹，同伴們歸心似箭，都心急火燎地想回家，想一下子從關里越過承德飛到關外，于是就錯失了與一棵樹交談的機會。

　　那年秋天，恰好去建平喇嘛山拍風光專題片，我負責撰稿。

　　這是一座與我一再擦肩而過的山，讀書時，離它很近，有很多機會看到它，可是我一直抗拒它，因為我恐高，還因為我一直覺得家鄉(xiāng)并沒有風景，風景都在明信片里，在遠方的想象里。

　　沒想到上山后，才發(fā)現(xiàn)喇嘛山秋天的色彩是如此絢爛，站在半山腰僧舍的高度，向下俯瞰，看到層次豐富的色彩波浪，讓人想生出翅膀飛翔在其中，那是色彩的海洋，不同層次的綠，不同層次的黃，不同層次的紅，攪在一起卻異常和諧，形成大色塊的波浪與漣漪。有花翅喜鵲和紅嘴神鴉盤旋其上。山僧沏的野菊花茶芬芳四溢，直沁心脾。

　　漫步在色彩的浪花里，心里有一種酒醉的眩暈。這時，低下頭發(fā)現(xiàn)，青色的山石上，一層層的橡果，仰頭一看，那像手指一樣伸開的樹葉金色灑綠地撐在頭頂，這金色就是色彩波浪里最明顯的色彩。我又一次看見想象中的橡樹。

　　為了確認這就是橡樹，隨口問山僧，山僧答曰：是橡子樹，這些果實就是我們困難時期吃的橡子面，吃的時候難以下咽，拉的時候便秘難出，樹葉可以用來蒸干糧，鋪在籠屜上，蒸出來的干糧有一種清香。于是我俯身拾起幾枚連在一起的果實，這個造型太熟悉了，棕紅色的尖頂橢圓，戴著一頂麻面的帽子，幾個湊在一起，像是幾個胖胖的淘氣娃娃。在西方，橡果被賦予了很多象征意義，象征潛力、耐心、生活、愛情、繁榮、幸運、生育和永生。橡果又被稱作愛情堅果。橡果可愛的造型深受藝術(shù)家的喜愛，是表現(xiàn)很多主題的最佳載體。我撫摸著這些光滑的胖娃娃，仿佛聽到他們?nèi)滩蛔“W癢的咯咯笑聲?？梢哉f，盡管我不知道橡樹長得什么樣，但是橡果早就深入我心。我雙臂合攏擁在一棵年代久遠的大樹上，像《花樣年華》里的主人公一樣，對著它輕輕地絮語，這一形象，恰好被攝像機抓拍到。我那年對著這些高大的古樹都說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舒婷的南方橡樹和這北方的橡樹有什么區(qū)別嗎？不知道橡木家具的橡木是不是這些高大的橡樹?；蛘咧皇莻グ兜南笳靼?！那年在廣州和廈門，看到了高大挺拔的木棉樹和攀緣的凌霄花，卻沒有發(fā)現(xiàn)橡樹，多方打聽，才知道廈門并沒有橡樹。那只是舒婷的一種想象。

　　但是我還是不確定，這些樹就是橡樹，查了很多資料，才知道北方的很多樹都統(tǒng)稱為橡樹，蒙古櫟、遼東櫟、槲樹等都歸于橡樹之列，都屬同種，只不過細微的差別，具體的區(qū)分只有專家才能辨別。后來請示專家，才明白，原來我們稱作橡樹的樹也叫槲樹，好像老百姓叫槲樹的比較少，叫柞木的倒很多，在我們老家那里，要是說誰死腦瓜殼，那就說他柞木腦袋，柞木硬，柞木腦袋就是不開竅。

　　來朝陽后，在慕容街的舊書攤上，淘到一本邵永權(quán)上個世紀80年代寫的一本關于朝陽的古樹的小書，樹很薄，但是詳細地記載了他那個時代收集到的朝陽的古樹資料，古樹的名稱、樹齡、位置。我如獲至寶，仔細地研究了一番，萌發(fā)了想重新拜訪每一棵古樹的愿望?？墒侨嗽诮聿挥杉海@個愿望一直在空中飄著，倒是看見《燕都晨報》的一個記者，不時地發(fā)一些朝陽古樹的報道，心里為這些還依然堅強存在的古樹叫好，還好，他們還依然撐著傘一樣的樹冠，站在那里等待有緣人。

　　有時間，我一定要走遍朝陽的山山水水，親近每一棵古樹，那里有歲月的滄桑與精神，這些樹，比人事消磨更長久，比朝代更迭更久遠。他們站在那里，歷經(jīng)風雨，不卑不亢，不悲不喜，是大智慧者。在我母親的很多老故事里，古樹都是神靈的化身，他們都會給善良的人以生命的庇護，是善良的守護神。

　　今年秋天，剛剛在報紙上看到一篇關于槲樹的報道，就有了一次與它親近的機會。報道里稱它為槲樹，我更愿意叫它橡樹，那是樹中的偉丈夫。這棵野生的橡樹生在朝陽縣云蒙山的一個進山口，在一個村莊山坡上的石砬子上。這棵橡樹胸徑達到1米以上，樹高約18米，冠幅約20米。配圖里，一個人合抱不過來。報道稱這棵橡樹的樹齡在千年以上，是名副其實的東北第一大槲樹。

　　那天，機緣巧合，我們其實是到云蒙山那里摘紅樹莓，陳姐家種了幾十畝的紅樹莓，她介紹紅樹莓不但能增強抵抗力，還防癌抗癌，是西方人非常推崇的一種果子。她說管保讓我們吃了紅樹莓一冬天不感冒。待我們達到紅樹莓基地時，才發(fā)現(xiàn)，幾場霜凍，早已經(jīng)將紅樹莓霜壞，我們走在紅樹莓地里，摘一些經(jīng)霜的紅樹莓果，甜中有酸，酸中有甘，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此時夜幕四合，恰好陳姐家姐夫號召大家到云蒙山看南天門，看南天門二郎神的腳印。于是我們就驅(qū)車來到山頂，看南天門。一切的景色都必須經(jīng)過想象，很多意象才具象化。兩個山崖相對，中間一線天，像極了洞開的門。而一個崖壁上，有兩個大大的腳印痕跡凸顯出來。我們都說，達到此處，就一步登天了。這個可以作為推廣南天門的廣告語。

　　于是有人提議去看那棵古橡樹，車左拐右拐，遠遠地看到逐漸暗下來的光線已經(jīng)搭在樹葉上，還未完全黃透的色彩讓橡樹看起來枝葉斑駁。我心里有一種崇敬，每當看到古樹時，我都覺得我面對著一個神靈，在古樹的滄桑背后，是一顆飽滿的靈魂。我其實最喜歡在正午時仰望每一棵樹，那時，陽光從樹冠中傾瀉下來，照在臉上，給人一種提升的動力，想象自己隨著光線在飛升，那就是冥想時古樹所賜給我們的力量。

　　大家都爭著搶著要抱一抱橡樹，于是每個人都伸出雙臂抱那棵鐵干銅枝的老橡樹，好像兩個女生還不能完全合攏。那應該是超過1米的胸圍。我伸出手抱住老橡樹的滄桑，那深深的溝壑像是歲月刀斧劈出來的粗糲，老橡樹溫暖，像是有電流流過我的血液，一千年，一千年里，多少人來了又走了，一千年里，又有誰給過它一個虔誠的擁抱呢？突然心里就回響起那首英文老歌——老橡樹上的黃絲帶，那是一首關于回家的歌。此刻的老橡樹上也纏滿了紅絲帶，當?shù)厝藢⒅捶顬樯駱?，村民還專門建了一個小神廟供奉它。這也是它世代都能躲開刀斧的砍伐，而一直存在的原因。人們心里還有畏懼，可是現(xiàn)在的人，又有幾個人還有畏懼與尊重呢？

　　天光還在，我一個人站在老橡樹下，仰視那些縱橫的枝杈，每一個枝杈都是溝壑縱橫的老皮，錯落有致地開裂，橡樹葉黃綠渲染，越往樹冠外圍越黃，樹冠渾圓，橡樹葉支撐起來的天空有一種空靈和神秘。攝影師小白龍忙不迭地招呼大家聚在一起，要趁著天亮趕緊合影。于是我們都站在那一枝旁逸斜出成天然獨木橋的樹干處，任由攝影師取景。在我們的對面是一些斷裂下來的枯枝，那些枯枝的年輪最少的也有百十年。有人說，那是夏天打雷劈下來的樹干，說這棵樹有靈性，主干從未受傷，才得以千百年站在山坡上，是村莊的守護神。

　　拍完合影，大家張羅著去山頂看人工制造出來的風景。

　　我和攝影師小白龍依然徘徊在樹下。攝影師小白龍選角度拍攝，因為橡樹長在向上的山坡上，很難取景，加之天色已黑，更無法周全。我獨自一個人再次擁抱了這棵老橡樹，像是擁抱我的一個久違了的朋友。我在擁抱橡樹時，心靈里有一刻的寧靜和升華，這是橡樹傳遞給我的精神力量。攝影師小白龍說，你這么喜歡樹，我再為你拍幾張與樹的合影。我說可以，即使是夜幕已黑，只要有老橡樹在，只要我的心足夠虔誠，照出來合影的肯定能正常曝光。

　　抱一抱橡樹，抱一抱時間與滄桑，抱一抱存在與靈魂。

【本網(wǎng)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