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加爾湖與煙斗之一伊市河風
文/高海濤 編輯/素顏
西伯利亞是俄羅斯的天涯,貝加爾湖是俄羅斯的海角——在伊爾庫茨克(Irkutsk)機場,甫下飛機,心里就從天而降地有了這句話。
我們那次的俄羅斯之行,就從這天涯海角的“伊市”開始,而隨后的旅程,還將有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像兩次更豐美誘人的俄式茶炊在路上等待。但說實話,我覺得伊爾庫茨克也不差什么,這座西伯利亞的第二大城,距舉世聞名的貝加爾湖(Lake Baikal)不過六十俄里,僅這種位置,就足以讓它風韻獨具了。既是邊城又是湖城,所以它被稱作“伊市”恰如其分,伊市者,秋水伊人的城市。我們那次是乘俄航班機,落地時晚上十點多了。雖然正是夏天,卻感到夜涼如水,不用導游說,也知道那是因貝加爾湖: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市,在水一方。于是大家就興奮著,到了賓館也沒有困意,時間已過午夜,仄出耳朵聽,恍若郊外那大湖正水聲動地。
在伊市,夜與晝的溫差也許并不特別大,但給人的感覺卻很懸殊。比如我們去的六月份,夜晚有點秋涼,而白天則一派春暖,并儼然有著濱海城市的清爽溫潤。早晨起來,沿著橫貫市區(qū)的安吉拉河漫步,你真的很難相信,這里就是能令天下奇寒的西伯利亞。小時候,每當聽廣播里預報有西伯利亞寒流,就想起朔風千里、靈怪狂奔的可怖,就想起回家,在冰封老井、雪壓柴門的時刻,家里總是春暖花開。在那些特殊年代的白天和夜晚,遙遠的西伯利亞是被我們放在炕頭上、藏在被窩里的童話,它是北方之神的巍峨居所,是寒流深不可測的源頭,是調集風雪、升騰凜冽、運送白色、誓師冰冷的地方,或者說不定就有個叫西伯利亞的家伙,脾氣很差,動輒發(fā)動氣候侵略,它讓我們每年的冬天都像戰(zhàn)爭一樣爆發(fā)。
而此刻,在遠東湖城伊爾庫茨克,當六月之光像王子或《胡桃夾子》中的女孩那樣用真愛吻過大地,曾肆虐過整個冬天的凜凜寒風早已顯得純潔無辜,淚揩了,血消了,屠伯似的北方神逍遙復逍遙,我們看到的只是被解除了咒語般的綠色,那是西伯利亞特有的綠色,劫后復生,柔情無限,芳草芊芊,連紫丁香、白樺樹都睜著綠汪汪的眼睛。
“草何其綠,土何其冷,葬我高原之戀人”,蘇格蘭老彭斯的詩句,我想用在這里是很合適的。但彭斯還應該想到的是,如果是真正戀人的話,那么不管在多冷的地方,其實都有死而復生的機會。
發(fā)源于貝加爾湖的安吉拉河,銀質項鏈般地掛在城市的脖頸上??赡苡写蟀雮€上午吧,我們就沿著這條項鏈走來走去。那是一個工作日,但當地的俄羅斯人卻似比我們這些游客還悠閑,他們有的挾著書本,有的干脆兩手空空,好像他們既不是去工作也不是在回家的路上,而是到河邊來思考與此相關的問題——到底是去工作,還是回家呢?這可能是俄羅斯人的特有氣質,包括他們引為自豪的每座雕像,眉宇間都仿佛透著類似的追問和思考。比如加加林——我們在林蔭道上看到了他的雕像——從那朝氣蓬勃的神態(tài)上,就不難猜到是某個蘇維埃時期的英雄,果然,有位路過的俄羅斯老太太告訴我們,是加加林!她用凝重的俄語幾次重復這個名字,手指還微顫地指著雕像,好像不知道這樣的英雄是值得羞愧的,不管你來自世界哪個地方。
我們的導游名叫列娜,據她介紹,伊爾庫茨克是加加林的故鄉(xiāng),所以當地人是特別以他為驕傲的。在伊市,你最好別說你不知道加加林是誰,那可是人類進入宇宙時代的象征啊。雖然他后來是因飛機失事而不歸的,但在俄羅斯,至少在這里,許多人都寧愿相信加加林還是留在了太空,或是已變成了星星。列娜走路的樣子很輕,而且能講貓聲貓氣的漢語,聽起來怪異而神秘。
加加林,你寂寞嗎?你想回家嗎?在宇宙星空那座人類仰望的最高的高原上,草是否也是這樣綠,土是否也是這樣冷呢?
不遠處的河邊,有少男少女正靠著防波墻攀談,他們每人手把一瓶啤酒,邊談邊喝邊唱。列娜告訴我們,時下俄羅斯最流行的一首歌叫《嫁人就嫁普京這樣的人》,仔細聽去,果然可以聽見類似“普京”的兩個字音被不斷重復,既輕佻,又憂傷。而那條河水,實際上更像是舊俄時代的項鏈,沉實清亮,波光閃閃。
再往前走,白樺掩映的地方,所謂“人在深深處”,我們還分別遇見了兩位俄羅斯姑娘。與剛才那些女孩相比,她們顯得十分別樣,就連她們的出現本身都是那樣的閑情偶寄,漫不經心。先遇見的那個姑娘,腳下正牽著一只棕色的小狗,說是小狗,卻似小羊,這使她很像昔日的牧羊女,心在高原、歌滿青山的那種。第二個姑娘模樣像小學教師,穿著制式的淡灰色衣裙,但不知為什么,她身邊沒有小狗,卻會更讓你想到契訶夫《帶小狗的女人》,因為在她的眼神里,仿佛正有一只遠方的小狗,也被她似有若無地牽著,那可是只風箏似的小狗呢。在大學聽老師說過,《帶小狗的女人》就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平民版,那么這兩位姑娘,該又是這平民版中的山野版和校園版吧。當我們這伙人紛紛請她們合影時,兩位姑娘都始終微笑著,像懂事的鄰家女兒,前者有一點淡淡的頑皮,后者有一點淡淡的憂傷;頑皮如腳下的小狗左右蹦跳,憂傷如眼中的小狗上下飄飛。
這一大片天然的白樺林,像南迤北折的綠色回廊,連結著這個城市的右岸區(qū)、列寧區(qū)、居民區(qū)。而我們所處的位置,現在卻記不清了。干脆就叫“三姊妹”區(qū)吧,因為在不到三百米的距離內,除了兩位姑娘,我們還遇見了一個推嬰兒車的女人。這個年輕的母親是明亮的,在綠色背景下,她周身散發(fā)著印象派的光芒,或者她很像是一株正在成熟的美麗麥穗,她的嬰兒則像她分蘗出的小小的金色麥粒。臨別時,她還鼓勵她的嬰兒向我們揮手,那麥芽般的小手,我想總能把兩三英尺的黑土地拱破吧。
契訶夫的《三姊妹》中沒有這樣的嬰兒,那部經典的五幕劇,從頭到尾,講述一位已故將軍的三個女兒,她們在莫斯科長大,后來流落到邊遠小城;所以她們總是懷念過去,夢想回到過去,直到她們相繼老去。她們沒有孩子,也許,讓她們日思夜想的“莫斯科”就是她們共同的孩子。我相信,在世界上所有的邊遠小城,都可能遇見這樣的“三姊妹”,她們就像小城特有的風景,以寂寂寥寥的懷念,年年歲歲的夢想,為小城的生活提供批評與鑒賞的尺度,并增添了必要的高貴、浪漫、傷感與童話般的溫馨。
那天的天氣特別清爽,云朵也都落落大方,但河面上有風,是那種適于漫步,也挺讓人懷舊的河風,淡藍色的,聞起來兼有?;晟篮臀鹜业奈兜?。就想起一幅油畫,是19世紀俄國畫家瓦西里耶夫(Vasilyev)所作,題為《河風乍起的日子》。六月的伊爾庫茨克正是這樣的季節(jié),河風乍起,衣袂飄飄。只是河面上已沒有畫中那樣的老式帆船了,而大都是汽船和游艇,在遠處閑蕩般地駛來駛去。
不過,那三個我們在路上遇見的俄羅斯女性,卻仿佛還是被那樣的老式帆船運來的。她們的出現與河風有關,也與這個城市的歷史有關。從前,那樣的老式帆船在這樣的季節(jié),總是讓河風把帆漲得鼓鼓的,一副朝發(fā)白帝,遠道而來的樣子。而對于伊爾庫茨克來說,不僅船,其實一切都是遠道而來的。遠道而來是這個城市文化精神的最大特點。教堂和信仰,沙皇和詔書,革命與傳聞,甚至連愛情和衣袂飄飄的女人,也是遠道而來的。可以說,除了冬天和寒流,除了草原、森林和土撥鼠,伊爾庫次克沒有什么不是遠道而來的,它從一開始就是個遠道而來的城市。關鍵在于,不論什么,來到這片安吉拉河滋育、貝加爾湖恩養(yǎng)的土地上,雖是天涯海角,卻很快就如歸故里,芳草萋萋,勃發(fā)出新的生命活力。
因為那河,因為那湖,因為那拜占庭風格的建筑與中國風格的街路,這個城市在整體上就顯得風物高閑,異于別處了。比如列寧廣場,俄羅斯的每個城市都有列寧廣場,這位蘇維埃締造者的雕像堪稱林立,但在這里,至少我認為,那座列寧雕像的氣度卻有所不同,似表現著某種隨遇而安,泰然處之的神態(tài)。這座列寧雕像正對著街角那座具有巴洛克風格的圖書館,那樣天長地久的注視,會讓人想起關于他的那些老電影,比如《列寧在十月》什么的,其中就有他在日理萬機的工作和戰(zhàn)斗中仍不忘徹夜讀書的情景??赡苷驗樽x書,偉大的列寧才會滔滔雄辯,妙語連珠,他才會振聾發(fā)聵地指出,死亡不屬于工人階級,等等。但話說回來,列寧其實又很平凡,本來就平凡,在如今就更平凡了,這是一個不需要讀書也不需要雄辯的時代。在列寧廣場的街頭,車流駛過時,列娜告訴我們一個俄羅斯人的現代幽默,說列寧揮手的姿勢仿佛是要打出租車呢??上肓税胩?,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幽默,因為,你會這樣幽默一棵根深葉茂的樹而認為有趣嗎?
美國詩人惠特曼曾贊美一棵有生命的、活著的橡樹,它獨自站立著,身邊沒有任何同伴,但卻也長出了許多快樂的葉子。2004年初夏,在伊市,我發(fā)現那座列寧雕像就很像這樣的樹,六月的河風吹過,那些快樂的葉子比安吉拉河右岸的教堂尖頂還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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