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鬼故事
那些年,關(guān)于“留校”這個詞,代表著一種榮耀,只有優(yōu)秀的學(xué)生才會被留在原學(xué)校當(dāng)一名教師。當(dāng)時我也留校了,卻不是因為優(yōu)秀,而是因為沒考上高中,留在學(xué)校燒小鍋(茶)爐。
楊郊中學(xué)的鍋爐房,在打更室的外屋,大約十多平米的樣子。除了一個小鍋爐,還有一個小課桌,放在一個小窗子的下面,那是我的工作臺,分發(fā)報紙用,同時也是我平時寫作用的桌子。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為老師們燒茶水、送茶水,還有收報紙、送報紙、分發(fā)信件啥的。
更夫一般都是白天睡覺,晚上打更。我白天完成工作以后,就能安安靜靜地寫作了。我的書桌與更夫的房門離得很近,寫作時,既能聽到燒水的聲音,爐火燃燒的聲音,也能聽到更夫咬牙放屁吧嗒嘴和打呼嚕的聲音。有時,也會被他在睡夢中碰掉的大茶缸嚇一跳。
更夫姓周,頭腦轉(zhuǎn)的有點兒慢,有點和我一樣——雖然不太懂事,但很善良;雖然沒啥出息,但都熱愛生活。他是個光棍漢,沒有愛人沒有孩子沒有房子,大約五十多歲,皮膚發(fā)黃,方臉,中等個頭,微胖,說話結(jié)巴,越著急越結(jié)巴,害怕時就更結(jié)巴了。他講鬼故事的時候,結(jié)巴得讓聽者著急,恨不得想幫他講完經(jīng)過??晌也荒軒退拿?,因為我不能告訴他他遇到的那個所謂的“女鬼”其實就是我。
平時,我稱呼他周大爺,他沒叫過我的名字,一直“孩子孩子”地叫,有時也叫“丫頭”。周大爺其實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喜歡獨處,不喜歡與人交往和說話,平時總是關(guān)著房門,每次打開房門,都有一股臭腳丫子味道飄出來,間或也夾雜著一些肥皂的味道。其實他很干凈,老是又洗又涮的,但腳還是很臭。那時候,我一直認為,他也許是因為腳丫子太臭沒娶到老婆。
因為我性格比較開朗,總是主動找他聊天或者講一些有趣的事給他聽,他漸漸地也話多起來,不過僅僅是對我,與其他人還是很少說話。閑暇時光,如果周大爺醒著的時候,不管洗衣服還是刷鞋子,我都會給他朗讀我創(chuàng)作的詩歌或者散文、小說啥的。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叫他講女生寢室的鬼故事,他老是有不同的版本講出來,我一邊聽一邊笑,他也越講越來勁兒。
說實話,我非常喜歡這份工作。不僅擁有自由寫作的空間,還可以見到我喜歡的老師——他教過我,英俊瀟灑,年輕有為,是許多女學(xué)生的偶像。另外,還能每天看到在這里工作的爸爸——他是這個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那個時候,我和爸爸同是著名文學(xué)期刊——《鴨綠江》雜志社的函授學(xué)員,寫好了作品可以和爸爸交流、探討。
燒茶水這份工作,是爸爸趴在墻頭上和學(xué)校李書記求來的。李書記是我家鄰居,爸爸那天趴在墻頭上求他:“書記,聽說學(xué)校想找一個燒茶水的小工,叫雅軍去行嗎……”
我快樂地工作著,幸福地寫作著。有時候,一抬頭,會看見許多孩子圍在我的窗前笑嘻嘻地往屋里看。他們的老師上課時說過,燒鍋爐的小姑娘發(fā)表了小說、詩歌,我感到很驕傲。
我最喜歡聽郵遞員霍叔叔喊:“岳飛飛,你的稿費!”錢雖然不多,但是我卻感覺十分自豪。
陰雨連綿的時候,操場上一片寂靜,我會打著傘去小樹林里或者操場上漫步,尋找靈感,或者期盼偶遇我的老師,希望聽到他的夸獎和鼓勵。
坐小樹林里寫詩,坐在洋井旁聽周大爺講鬼故事,看見英俊的老師在小樹林的小徑走過,可以想象,燒茶爐是多么富有詩意的一份工作呀。
每當(dāng)聽更夫講鬼故事,我都一遍遍地問:“你看見她幾回呢?她都啥時候出現(xiàn)?”
“學(xué)校放暑假的時候,那鬼穿著吊帶裙子,一邊寫東西一遍打蚊子。”
“是是,那蚊子可多呢,還死熱死熱的。”
“你又不是那鬼,你咋知道?”
“哈哈,我猜的。”
“快說,快說,你還看見啥了?”
“那鬼腦袋可能有問題,有時在屋里走來走去地讀東西,有時哭著讀有時笑著讀。”
“有一回放寒假,大白天的,這鬼還出現(xiàn)了,披著棉被在雪地上跑,從男生寢室跑進了男廁所。”
“哈哈,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
“你說怪不?那鬼咋還有腳印呢!”
“都說鬼白天不出來,走道沒聲沒腳印,可這鬼真特殊,走道有聲,一邊咳嗽一邊披著棉被往男生廁所跑。你說也怪,她咋又去男生寢室了呢?”
“哈哈哈,男生寢室上來陽光早,暖和!”
“這丫頭,你咋知道的呢,你又不是那鬼。”
“是呀,我就是那個鬼呀,抓周大爺來了。”我學(xué)著撲抓的樣子,把周大爺嚇跑回了他的房間,關(guān)上了房門。
我敲打著他的房門,“快出來,不出來我可要反鎖門了。”
周大爺終于又出來了,黃臉變紅了一點點。
“周大爺,那個女鬼漂亮嗎?”
“漂亮,有一回我看見她,大概后半夜一點多吧。那鬼披肩長發(fā),白衣飄飄,站在窗臺上,在看月亮。”
“她穿鞋了嗎?”
“沒穿鞋,小腳丫,可好看了! ”
“哈哈,那你說她是想干啥呢?”
“在看月亮。”
我笑得不行,因為我知道她是要蹲在窗臺上方便,結(jié)果看見有人來了,嚇得站了起來。
“那你害怕了嗎?”
“沒怕,我有槍我啥都不怕。”
“你會開槍打她嗎?”
“我打她干啥?她又沒傷害我,再說她已經(jīng)是死的,槍不管用,打不打還是鬼。”
“那你還開槍,開了三槍呢,在前趟房子那開的,嚇?biāo)牢伊恕?rdquo;
“嚇?biāo)滥悖?rdquo;
“不不,嚇?biāo)滥莻€女鬼了。”
周大爺好久沒說話,愣愣地看著我,我繼續(xù)說:“周大爺這就對了,你也不容易,鬼也不容易,她只是想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寫點東西,趁著寒暑假沒有人時,偷偷爬進了別人的空房子,你可別傷害她呀,別向她開槍啊,我替那鬼求求你,別開槍,也別告訴其他人去捉鬼。”
周大爺說他有點困,回屋睡覺去了。我一邊笑一邊掏爐灰,為第二天燒茶水做準(zhǔn)備工作,不知啥時候周大爺又出來了,眼淚汪汪的。
“你說岳老師他沒錢嗎?”
“我爸?他沒啥錢,都我媽管錢,但是也沒啥閑錢叫她管。”“周大爺有一點錢,不多,想借給你爸爸,你和你爸爸說說,叫他帶你去醫(yī)院瞧瞧腦袋,挺好的一個孩子,要不白瞎了。”我愣了一會,聽明白了。
“謝謝周大爺,我的腦袋不用治,出了名叫詩人,沒出名叫癡人。”
“你這樣咋嫁人???嫁啥樣的人呢?”恰好老師在我們門前走過,我脫口而出:“我嫁他那樣的人。”
“那你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沒心思和周大爺計較,盯著我心中的“天鵝”越走越遠。
“要是你早生幾年,我晚生幾年,我能娶你,你這孩子心眼兒挺好。”
“連‘君生我未生’都不會說,那么直接,我看周大爺你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
“更夫和燒茶水的女人,多般配呀,只是你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太可惜了。”
他嘿嘿地笑著看著我說,一副花癡的樣子,也許是在幻想著正在掏爐灰的少女已經(jīng)變成了和他年齡般配的老太婆了。
我去倒?fàn)t灰的時候,他一直跟在后面,無比向往地說道:“快放暑假了,那鬼又該來了,我想幫她安個紗窗呢!”
“善良的更夫,我替那鬼謝謝你!”心里想著這句話的時候,我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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