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信使/沈德紅 編輯/素顏
烏海是一座位于大西北的城市,建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這里氣候炎熱,特別是到了酷暑,人就像被放到蒸籠里面蒸。
每天到了半夜,人們還都熱得難以入睡。
這樣的天氣,對于我們東北人來說真的是個煎熬。每年這個時候,弟弟去“碧海藍天”桑拿館的次數(shù)最多。他從來不一個人去,總是帶著父母、妻女一起去。我們去烏海后,每次他都開車把我們三口人一并接了去,所有的消費都是他買單。
我的性格愛靜。在這個很大的桑拿館里,雖然書屋、棋牌室、臺球廳等休閑、娛樂場所一應俱全,可我還是喜歡和父母一起去大廳看電影。大廳很寬敞,那種能立起、能放倒的沙發(fā)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每兩個沙發(fā)中間的茶幾上都有一臺電腦。弟弟找到電影頻道,放一個喜劇片就離開了,去做他該做的事情。
我們一天都在這里度過。因為這里管飯,也因為有空調,很多時候,都會忘了是三伏天。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拿著托盤,在自助餐桌上,挑選著我愛吃的食物。這個桑拿館特別大,飯廳也大。此時吃飯的人很多,大多是一家人,都是來避暑的。正當我把叉子放到那個誘人的玉米面窩頭上,想把它夾起時,感覺有人走到我的身后,用雙手蒙上了我的眼睛。一邊的愛人說:“德紅,你猜猜是誰?”我說了好多人的名字,愛人都說不是。正當我在記憶中搜尋那些熟悉的人名時,女兒丹丹說:“媽媽,是高姨!”
“高姐?”我難以置信!忙把她的雙手用力掰開,扭頭一看,站在面前的真的是高姐,正滿臉帶笑地看著我。她還是那么漂亮,只是穿著寬大的服裝(館里發(fā)的統(tǒng)一服裝),更襯托出她特有的綽約風姿。
高姐曾經是我的老板,我一直認為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高姐在市里貸款辦上班。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有個裝修公司,我是隨愛人去的,他在工程隊干活,給我找了個看工地的活。后來,高姐的保管員有事走了,我就干起了保管員的工作。她本事很大,承包了電業(yè)局的內外裝修工程,涉及的資金有200多萬吧。高姐的愛人在司法局上班,還是烏海有名的畫家。高姐人長得好美,第一次去我家時,家里人都說她像影視明星蔡明,而我感覺她的性格也像……
電業(yè)局辦公樓是市里最高的樓,14層。那時候,自己31歲,喜歡上了坐電梯。如果有事需要找樓頂上的工人,我總是搶著去通知。有一回從樓上下來,看到我的那張單人床上,坐著黨老師(高姐的愛人,她叫我那樣稱呼他)和高姐。黨老師摟著高姐問中午吃什么?她說吃豬耳朵。他說家里沒有,她說有,兩個哦,說著就輕輕地咬住了黨老師的耳朵。我這個時候,正好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很尷尬,想退出去,慌亂中踩到了門口堆放的鋼管,腳底一打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黨老師聞聲回過頭來,忙推開高姐說,看看你沒正形,把小沈給嚇著了。她看我那個狼狽的樣子大笑不止,口里說,至于嗎?
那個時候,我從山溝里初次進城打工,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感覺每天都過得特別有意思。當保管員很清閑,就是一本賬,有領東西的開個單就好。
電業(yè)局的院子很大,在幾棵樹底下有一個帶斗的摩托車,我特別愛坐在那里乘涼??创箝T的吳大爺說,摩托車的主人是啥官,會訓斥我的。我才不管,就坐在座位上打毛衣,把雙腳伸在樹邊的小水管旁,細細的水流流過腳面,特別舒服。高姐把她的裙子、褲子、鞋送了我好多,我去商城買了十幾個漂亮的頭卡子,換著樣戴在頭上。引得好多在院里上班的姑娘小媳婦打探:“在哪買的?”。梳著燙發(fā)的高姐看到了,也要去一對戴上了。黨老師說我戴著像個清純的大學生,高姐像過去的姨太太。高姐有些嬌嗔地問我:“小沈,我好看嗎?”我忙說“好看,好看!”黨老師就在她身后嘻嘻地偷著樂。
我們的裝修工程,室內室外整整干了三個月。那個時候,我的工資每個月300元。而一個男勞力一天25元,女勞力一天20元。搞裝修,我接觸到了好多類型的工人,架子工、水暖工、貼鋁塑板的工人、電焊工人、電工等等。當初,我并不知道我權利有多大,也不知道當保管員有好多油水可撈。只是天生的老實厚道讓我工作認真,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禮,我的人緣特別好。我的賬面清楚,沒有出過差錯。也因為這個性格,高姐連用了我三年,直到我回到遼寧老家,她還多次打電話叫我回去跟著她干。
其實,每個人光鮮亮麗的背后,都有她不如意的一面。那個時候,高姐就已經有了一輛北京現(xiàn)代牌轎車,是純白色的。我沒少坐過,她領我去認她的家門。她那會住的平房,有十幾間房子,她住正房,其他的都是用來放每次裝修剩余的材料。有一大間是黨老師的畫室,有很多畫,畫得真不錯,有幾張是高姐年輕時的畫像,很美,很誘人。我知道她們很恩愛。
可搞工程很難,大多是自己先墊付錢,等到交工時,才能拿到全款。有很多工頭不信,總去工地打架,那種鋼管亂掄、磚頭滿天飛打群架的場面,我屢見不鮮。有一個電工包工頭,大年初一在高姐家的沙發(fā)上度過,直到她把錢湊齊了給人家,人家才把門摔上走了。她給我說的時候,眼淚順著她長長的睫毛流下。那一刻,我感覺她就像個可憐巴巴的孩子,我默默無語地遞給她紙巾,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說句老實話,現(xiàn)在我住在只有一戶人家的山溝,外面世界的事情知道得很少。特別是那會兒,在東北還不流行打工。高姐雇的工程隊是江蘇的,大約有三十多人。每次那個包工頭開車來都會順手給我一些小食品。比如五香瓜子、大紅棗,還有好多見也沒見過的食品。初見他時,高姐喊我出去和他認識下,他伸出手來,我忙把手背到后面,他很尷尬。高姐說,她就那樣,從山溝里才出來,慢慢鍛煉吧。
記得八月十五,他送給我一盒月餅,包裝特別精美。我懂得他無非是叫我對他的工人們好點罷了。再后來,高姐去銀川進貨時,河北的一些電工因為在電閘上接電的事,和他們起了爭執(zhí),雙方工人大打出手,他的頭被打壞了,住了院。兩伙人去我的庫房等高姐回來,我才感覺工人太粗野,也很不容易。后來再也沒見過他。他的工人們住在電業(yè)局的外面,在公路旁搭建的工棚。那個做飯的大師傅和我年紀相仿,他每天下午給工人煮綠豆水,因為下午1點30分就上班,怕工人們中暑。他每次都放到我窗臺上一瓶,但從未說過話。我向他道謝,他只是笑笑就算了。他們一直跟我們合作兩年,很多人都成了熟人。
我那個時候會騎自行車,但來到市里,車多不敢騎。有一次,走著走著,感覺一輛轎車停在了我身邊,一看是他們帶班的小王。他說去我家那邊辦事,可以帶我一段。我還是留了一個心眼,提前一個路口下車了。因為人們對他們有很多議論,說他們都離家太久,會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我總是和他們保持一段距離。
我上班時,中午不回家,去附近飯館吃飯,時常遇見電業(yè)局上班的人,他們總喜歡給我買一份飯。因此,我總感覺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工地里面的事卻有些復雜。每天下班后,工人們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再出去,我很納悶。后來,一個工人來領東西說,他們昨天去火車站了。我說:“你們去那買票?不是還沒干完活嗎?”他們走后,高姐對我說:“小沈,我都不知道你怎么長這么大的!他們去找小姐了。你呀,真是沒見過世面,和古董一樣。”
高姐給我講了好多工地上的事情,什么大老板包小三呀,那些工人春天出來,春節(jié)回去,有點本事的都是城里一個家,老家一個家,聽得我驚愕萬分。我也總是看不慣那些事情,大家閑聊時,我會表明我的觀點。
時間長了,工人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古董”,哈哈,就是老封建的意思??晌揖褪强床粦T有些工人的言行舉止,愛叫啥叫啥。
我記得架子工的頭兒是遼寧黑山人,他對我一直很熱情,總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地叫著我。偶有閑暇,我就看他們干活,感覺他們好偉大,像個猴子在鋼管上左右攀緣,而我有恐高癥,看著都頭暈。有一天,電業(yè)局監(jiān)督工程的吳部長找到了我,叫我去看看,說有個工人沒戴安全帽,沒系安全帶就上架子上去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后來知道,這個吳部長就是那個摩托車的主人,那個看大門的吳大爺是他的父親。我早就和他們混熟了。)
我到工地一看,樓底下有一個中年婦女拿著把菜刀,瘋狂地砍著鋼管,口里邊哭邊罵。她也是東北人,我漸漸聽明白了,她從老家趕過來看老公,把一個女孩子和他抓住了現(xiàn)行,想起自己一個人辛苦伺候公婆、孩子,還要種地,他在外面竟然還有女人,于是就氣瘋了,一路攆著要殺他。那個架子工頭兒,站在幾層樓高的架子上一言不發(fā)。我想起頭幾天,他領來個挺漂亮的女孩,說是他侄女,叫她和我在庫房呆著。他下班后,兩個人一起走了。我明白了,對那個哭鬧的女人充滿了同情。我走上前,不顧一切地拉著那個女人。幾個架子工也圍上來,搶走了她的菜刀。我把她拉到庫房,給她拿了瓶礦泉水,她漸漸安靜下來。就那樣呆呆的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淚水無聲無息地灑落著。
做保管員的幾年里,我看到最多的就是女人的眼淚,感覺每一個打工者的家庭,都有說不完的故事,更感覺她們心里很苦。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意搭理那個所謂的老鄉(xiāng),我討厭他。高姐知道后對他說:“如果再那樣的話,有工程就不給他了,他才有所收斂。”
說實在的,裝修是很苦的差事。特別是樓層高,更不用說多難了。比如說玻璃,都要抬著往上運,我負責領路,就是看著玻璃不要撞到墻上,否則就前功盡棄了。承包這個活的有八個人,四男四女。有一個和丹丹一般大的女孩兒,總是隨著她們來,在庫房和丹丹玩耍。從她那兒,我知道了一個特別讓我震撼的故事,感覺打工者的生活不但艱難還充滿了血腥味道! 原來,這四男四女是四對夫妻,這個小女孩是老五的女兒。
有一天,天氣特別暖和。丹丹星期天不上課,我?guī)ハ丛?。回到倉庫,我給丹丹梳頭,搽粉底。我不停地親吻丹丹的小臉蛋,癢得她格格地笑。那個小女孩蹲在門口,一直看著我們。門口的雜草里,有幾朵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兒,她摘下一朵自言自語:“我要是長得和丹丹一樣好看,我媽媽就會要我了,我要是和這朵花兒一樣,我媽媽也會要我……”
我一聽這孩子說的話,馬上意識到這里面有故事,就從包里拿出了好多好吃的送給她。從小女孩有些模糊的講述中,我漸漸聽明白了,她的父親被判了死刑,媽媽又嫁人了,沒領她走,她在四個大爺家住,每家住一個月。后來,我去問了高姐,終于聽到了她的故事完整版。這哥五個是河南人,在青山市場獨攬了裝卸業(yè)務。當時,有一伙河北的人,總是和他們搶生意。老五說,這樣下去咱們都得喝西北風,犧牲我一個人打死他們一個,看他們還敢搶咱們的生意吧!當時,大家以為他喝酒喝高了說醉話,沒加理會。誰曾想第二天,那伙人在市場卸貨時,老五拿著掖在腰上的一把斧頭,爬上卡車,一頓亂砍,一死三傷,他進了監(jiān)獄吃了子彈。從此以后,再也沒人敢和他們搶生意了,生活有了保障,可他們付出了太大的代價。這個小女孩沒有了父母,就算四家人把愛都給了她,相信小女孩也不會感覺幸福的!也正因為這哥幾個不容易,高姐才把裝卸的活都給了他們,我對高姐肅然起敬。
在我認識高姐的第三年,高姐又承包了青山市場五層樓的內外裝修工程,但因為“非典”遲遲沒有開工,一直到秋天了才開工。那個時候,我已經敢在市里騎自行車了,上班特別輕巧。每次回家,能帶點引火的柴禾,還能送丹丹上學。這個樓區(qū)還是屬于電業(yè)局的范疇。是市里交電費的地方。那個時候的我,已經不是那個初來乍到的農村婦女,也愛打扮了,頭發(fā)長得特別長,被我染成了玫瑰紅色,總是愛和工人們開個玩笑啥的。后來,高姐的保管員也回來了,他是高姐的表弟,比我小一歲,在某單位上班,空閑時幫助打理一下工地上的事情。三年時間,我成了高姐的得力助手。她囑咐我說,對外人就說我是她的親表妹,不然的話,怕有人欺負我,因為工人來自全國各地,林子大了啥鳥都有。
高姐對我很是照顧,給丹丹買吃的,買衣服。其實,工地上是不允許帶小孩子的,可她知道我的孩子沒有人管,于是給我開了綠燈。正因為她對丹丹好,所以多年過去了,丹丹還記得她。在裝修樓梯時,她告訴那兩個師傅不要找小工了,她來安排。她叫我把我的大哥領來了,因為大哥才從老家過來沒有工作。他們不知道是我的親哥哥,叫他干活,他們在旁邊等著,我故意去了幾次,“大哥”“大哥”地叫,他們問我:“他是你啥大哥?”我沒好氣地說:“大哥唄,親大哥!”他們忙給我大哥敬煙,倒水。后來,每天給我大哥一百元工錢。
公司收尾的活,高姐也承包給了大哥、大嫂子,嫂子把她的二姐一家也帶著一起干,那年她們都過了個好年。后來,我的鄰居,和我要好的姐妹,我都給找到活干了,和高姐一說就好使。有了高姐這樣的好老板,那一段時間,我生活的特別開心。高姐說我,以后你自己可以當包工頭,自己包點活干,好好跟著我學。
每次工程完了,高姐都會去飯店慶祝。我不喝酒,但特別喜歡那種聚會,這是勝利后的幸福分享。散場后,高姐開車送我回家,她說在電業(yè)局給我找到活了,搞工程是季節(jié)活,多份工作多份收入。她想叫我生活的好點。就是去吳部長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衫瞎篮?,不但沒叫我去,還把我和女兒整回東北老家了。也許他感到了我的精明強干對他造成了某種威脅,女兒還在初一上著學,他就把火車票買好了。我從媽媽家回來,爐子都被他賣了廢料,紅紅的火苗還在地上眨著眼。我知道,我又到了別無選擇的時刻……
女兒13歲時,我們搬回了遼寧老家,結束了我打工的生活,甚至都沒來得及和高姐道別。女兒初中畢業(yè)那年,遼寧大旱,我們再次去了烏海,沒想到會在此巧遇高姐,我那欣喜若狂的心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高姐是陪著她公婆一起來避暑的。我們倆找到一張靠窗口的桌子坐下,聊了好久好久。她已經買了樓房,換了轎車,也不干工程了。她說她可以安排我們一家人去她們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就是一家人住在門衛(wèi)室,管小區(qū)的衛(wèi)生,可以有房子住,水電、煤都免費。這個好活,沒有過硬的關系是撈不到的。但老公不同意我去那,說不清為什么他特別反對我和高姐來往。高姐打過幾次電話詢問此事,最后再也沒來過電話。她新家的地址我一直保留著,但老公不叫我去,他說我們相差甚遠,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也許他說的對??稍谖倚睦?,高姐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有錢、有權、有善良心腸的好女人。雖然我們不來往了,可在我的心中,永遠都會有她一個重要的位置……
![](http://thealdertree.com/uploadfile/2016/0226/20160226092656810.p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