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西施
文化信使/時春華 編輯/趙盼
在我聽說她曾經的雅號“豆腐西施”的時候,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了。她高挑的身材,清秀的面龐,梳著農村婦女傳統(tǒng)的籫,衣服總是干干凈凈的,看走路的姿態(tài),就知道她是一個十分利落的女人。
聽母親說,她是村里那個歲數的女人里唯一讀過書的一個,原來家道殷實,后來因為父親抽大煙而敗落,她的母親就發(fā)誓一定要給她找一個過日子的人家,找一個聽說的女婿,所以她二十七八歲還待字閨中。因為就一個女兒,那可真是家里的寶貝。母親寵著,哥嫂慣著,凡有說媒的,母親總是打聽了又打聽,掂量了又掂量,總能找出拒絕的理由,主要還是因為覺得不合適。
有一年,住在我們村的她表哥到她家去串親戚,給她提媒,說本村有一戶趙姓人家,哥五個,人丁興旺,家里拴著大車,日子過得相當不錯,就老五沒說媳婦了,人能干,就是個子小點,不過沒啥,歲數小,還長呢。也不知表哥怎樣說得她娘動了心思,也許是實在親戚覺得相當可靠吧,她娘就答應了。那時候還算是封建社會,道也遠,母親就完全相信了她表哥,所有的事都是表哥從中周旋。婚事定下來,結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時候時興坐轎,喇叭匠子的喇叭吹得是有講究的,小腳的女人吹得委婉細膩,大腳的女人則撒開了歡沖向天吹,再看轎夫抬轎那美滋滋的勁,就知道這一定是個漂亮媳婦。她是從來沒有見過新郎官的面的,一直蒙著蓋頭,其實也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墒牵瞄_玩笑的嫂子在吃過飯后進得屋來只是拍了拍她,哥哥來來回回踱著步,沉郁著臉什么也沒說就出去了。終于,紅蓋頭被挑起來,她第一次抬頭看見自己的丈夫——這個將和她過一輩子的男人。那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啊,她可是讀過書的,這男人跟書里描寫的三寸丁武大郎一般無二。個子矮小,瘦臉掛腮,尤其臉上的雀斑,就像紅高粱面里又撒了一把蕎面皮,她的心一下子涼到了底。她哭了,哥哥嫂子所有遠來的娘家人都哭了。
一夜無眠,第二天,娘家人草草吃了點飯,被趙家的大車送回去了,她嚎啕大哭,作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犧牲品——她就留在了婆家。
她出嫁臨走的時候,她的母親早已準備好了她回家住九的吃用,(女方第九天領著新女婿回門看望父母)準備好了迎接新姑爺,現在這情形,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熬到第九天回家。自己挑來選去的,就嫁了這樣的一個人過一輩子?她不吃不喝,就一個字——哭。
剛剛結婚第二天,娘家哥哥就來了,說她的娘得了急病,問趙家可不可以接妹妹回去。趙家還是很通情達理的,就備了禮物,讓新郎官跟媳婦一起過去,這是最起碼的禮節(jié)。她的哥哥有些猶豫,但也沒好說什么,三個人一起回女方的家。在進村子的時候,哥哥囑咐妹夫先慢點在后邊跟著走,他們先回去報信。哥哥最怕的事還是出現了,街坊鄰居的都出來看新姑爺,嘖嘖著,指手劃腳,搖頭嘆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啦。新姑爺是低著頭進的村,哥倆也是低著頭進的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來的,實際上,她是哭了一路的,進了村,哥哥一再囑咐她擦干眼淚,可因為一路都在哭,她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自己的家,閉著眼睛都知道咋走,閉著眼睛都能聞到自己家的味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從驢背上跳下來的,因為到家了,因為娘病了,因為她想娘了。
娘也是一個漂亮女人,能干的利落的女人,她的針線都是跟娘學的,還有就是扎彩活(紙活)。她進屋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兩天沒見,娘竟然憔悴成這個樣子——人瘦了一圈,眼睛紅紅的,閉著,懨懨地躺在炕上,娘真的病了。她進來的時候,娘還閉著眼睛,但是娘聽到了她的聲音,聞到了她的味道,她抱住娘的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接二連三地滾落。娘似乎要抓住她的手,但是已經沒有力氣,娘有氣無力地問:“你女婿呢?我看一眼。”其實她的女婿當時已經進屋了,就站在旁邊。她沒說話,讓出位置來。她的女婿就近前叫了一聲:“娘。”她娘撩了撩眼皮,真的就看了一眼,頭一歪,死了。
娘死了,她知道,娘是氣絕身亡的,死在了自己手里。因為就要進村的時候,哥哥告訴了她真相:送親回來,哥嫂誰也沒敢往娘屋里去,怕娘問起新姑爺啥樣,配不配得上她的大姑娘。等娘撩著門簾問哥嫂的時候,他們哭紅的眼睛已經讓娘猜出了八九不離十,娘問都沒問,一下子就暈過去了,這一暈,就沒好,大夫說娘得了氣鼓,超不過三天,自己的婚姻竟然要了娘的命。
她是給娘燒完了頭七才回來的,是被哥哥送回來的。哥哥走的時候,她哭得背過氣去,她覺得,沒人疼她了,爹沒了,娘沒了,哥哥嫂子不管她了。她恨透了這個將和她過一輩子的男人。她對他沒有笑臉,天天找侄女們教她們繡花,直到晚上八九點,她跟那個男人睡在炕的兩頭兒,她的枕頭下放了一把剪子。表嫂來勸過她,勸過女人要認命,她狠狠罵了表哥一通,表嫂臊眉搭眼地走了,大伯嫂子暗示過她,被她哭軟了心再沒勸,婆婆來了,連哄帶嚇,軟硬兼施,她沒得選擇,離不了,逃不成,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她認命了,嫁到趙家兩年后,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女兒。
樹大分枝,人多分家,哥五個終于都分家另過。幾個哥哥都當過車老板,熟絡的人多,也做點小買賣有些進項。可她的丈夫是老疙瘩,平時哥哥們疼著護著,一分家,不知到哪討弄生活。她也是塌心過日子了,就支使丈夫買些黃豆,自家有磨,她泡豆子,丈夫推磨,燒火,她負責點豆腐,因為她聰明,看哥嫂做豆腐幫過忙,也知道配比,火候,所以她做的豆腐好吃。做出豆腐,丈夫去賣。有時候看著丈夫的短小的背影,她總想起武大郎,可她不是潘金蓮,她是受過私塾教育的,是個骨子里傳統(tǒng)的女人。那時候,農村人唯一的娛樂,就是聽說書的,說書的給人們講越王勾踐時候的美女西施,人們不知道西施有多美,就猜想,也許美得跟趙老五媳婦似的吧。不知有誰那么有才,有一回,光看見有人拿了豆腐回來沒聽見叫賣聲,人們就問賣豆腐的來了,那人說是,問是誰,他說是西施。好奇的幾個人過去找,一看是老五媳婦,從此“豆腐西施”的名號就叫開了。
我沒有見過豆腐西施年輕時的俏模樣。好像在我知道她這個人的時候,她就是個老太太。皮膚很好,雖然農村人風吹日曬不懂得保養(yǎng),但她那份骨子里的貴氣是擋不住的。我一直覺得奇怪,她的眼睛不大,還瞇縫著,怎么可以叫西施呢?母親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個標志的美人,大個,細腰,大眼睛,就是不幸的婚姻和生活,讓她把眼睛哭壞了。嫁的人不隨心,一輩子沒感情。沒感情你活著打個支應也好啊,那男人得了肺病早早死了,十多歲的一個姑娘心臟病死了,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兒子,媳婦娶進門,以為自己可以放下等死了,誰知兒子媳婦這倆要賬鬼,才四十多歲,沒過三年相繼因病去世,留下了一個沒有成年的孫子。七十多歲的她沒辦法又重操舊業(yè),做豆腐,可是豆腐賺不了幾個錢,孫子羞于面子也不愿意去叫賣。她想起了自己的老手藝,跟老哥學的紙活,她開始做扎彩匠。她活好,刀工相當了得,手巧,畫啥像啥,用秫秸桿做的小車能拉,做的柜子能打開,只要你能想到的,她見過琢磨琢磨就會扎。
可能因為一輩子心里不干凈,不順心,不如意,本來就不太愛出屋的她后來就不出來了。論親戚,她是我的姥姥輩人,跟我母親關系不錯。母親有一天看她回來,跟我描述她的境況,母親掉淚了,說她經歷了這么多,有些木訥了,見了我母親就拉著我母親的手說:“咋不讓我替他們死了啊,你說,我還活著干啥,這一輩子我的罪還沒受夠?”母親說,讓我母親有些不祥之兆的是,豆腐西施在扎個大活,房子、家什,里里外外一應俱全,多少錢都不賣,留著自己死了燒的。我感到毛骨悚然。
等我再回家偶然想起她打聽她的時候,母親說,她死了。經歷了那么多親人離去的打擊,一輩子心里的不如意,她早就哭干了眼淚,但是她死的時候竟然眼角有淚。母親說,苦命的女人,把最后一滴淚留在人間,也許她到了天堂就不會再流淚了。
我有想過,寫寫這個悲情的女人,寫寫那個時代帶給女人的不幸。我不知道用什么題目好,想起人們給她的綽號,就用“豆腐西施”吧。一提到豆腐西施,讀過書的人可能立刻會想到魯迅的《故鄉(xiāng)》中的楊二嫂。那也是一個被稱為“豆腐西施”的女人,也許好研究的人覺得這“豆腐西施”表面上仿佛是在贊美她的年輕美貌并點明其身份是“開豆腐店的”,其實還有深層含意。因為南方人通常把揶揄、侮辱人、非禮人的行為叫做“吃豆腐”。小說中,作者寫:“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里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擦著白粉……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并未蒙著一毫感化……”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當年的“豆腐西施”是以自己的年輕美貌招攬顧客,這就免不了要遭到游手好閑之徒的某種輕薄。由這關系,店里“買賣非常好”。所以楊二嫂被稱為“豆腐西施”還有指她常被人戲辱的意思。這一綽號帶有侮辱性的含義。但此西施非彼西施,在我的老家,人們的心地是純正的,他們也不會想到這一點,“豆腐西施”為人正派,賣豆腐靠的是好手藝,人們夸她還來不及,怎么會侮辱她呢?
西施——豆腐西施 ,那就是時代,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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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春華,女,遼寧省北票市大三家鎮(zhèn)中心小學教師,1992年畢業(yè)于朝陽市第一師范學校,愛好文學,熱愛生活,熱衷于傳播社會正能量,是北票市作家協會,朝陽市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遼海散文網會員,在北票市報有專版《朝花夕拾》,在《今日朝陽網》網絡媒體發(fā)表過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