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山洞

文/安瑞平（阜新）  編輯/明月

　　當(dāng)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夜一定很深了吧。從我身后的臥室里傳來了經(jīng)常失眠的先生，那均勻的鼾聲以及偶爾的磨牙聲，突然使我有些躁動的心靈找到了安靜的暖床，在這樣冷寒的季節(jié)，在這樣更深夜重的時刻，突然感覺我的四周籠罩著深不可及的黑暗，仿佛一個黑洞，而在我電腦的方寸之間，熒屏透出的微弱的光，如同一個探光燈，引領(lǐng)我走向洞口。這感覺，很像我夢了無數(shù)次地爬老家山洞的一個情節(jié)，雖然這并不需要多少體力、多難的動作，但直到今天，我仍沒有把它演繹成現(xiàn)實。一想起這些，我的思想就會擦出斑斕的火花，演繹出也許并不生動卻使我倍感溫暖的情節(jié)來。

　　在我的家鄉(xiāng)有這樣的風(fēng)俗，每到端午節(jié)，除了跟別的地方一樣的包粽子、掛艾蒿、疊荷包、扎五彩線外，還有就是登高。傳說在這一天中，只要誰登得高，誰就會一年順順溜溜的。登哪座山必須到山頂，否則就會不順當(dāng)。所以，不論大人還是孩子，都會選擇適合自己的山頭登攀。

　　一到端午節(jié)那天早晨，大人往往會煮上一盆雞蛋，吃早飯的時候，大人就會把雞蛋分好，發(fā)到孩子們手中。有的孩子嘴饞，往往會吃上一個，他們斷不會把雞蛋都吃完的，即使偷偷咽了好多口水，也必須禁得住誘惑，否則會遇到讓他們汗顏的尷尬。飯后，他們便急三火四地跑到頭一天跟大家商量好的聚會地點，等人都到齊了，便出發(fā)了。在這個被興奮包圍的隊伍里，往往有我的三個姐姐。她們領(lǐng)略了靴子山神秘的傳說，欣賞了駱駝山的旖旎風(fēng)光，更有機會在南山的觀音洞里品嘗那據(jù)說神奇無比的觀音水。

　　南山，離村子有七八里地遠(yuǎn)。山頭多、山高且陡。據(jù)姐姐說，靠近主峰的地方還有一個天然的洞穴，洞口不大，只能爬進去，而里面卻寬敞極了，有一間房大小。洞穴頂上的一處石頭縫，常年往下滴答水，水落在下面的石坑里。據(jù)說石坑里的水從來沒有溢出過，而且不論多少人喝水，坑里的水也不見少。有人說，只有觀音菩薩才會有這般神功，所以把這個洞叫做滴水觀音洞。

　　這座山，無論對大人還是孩子來說，都是登高的首選去處。而我那時候還很小，沒有大人的帶領(lǐng)和保護，是斷斷不敢有去冒險的念頭的。于是，我便去求三個姐姐，她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任我的淚水肆意撒播著悲傷，任我苦苦哀求，她們依然決絕地說，明年，等你長得大一點，一定帶你去。

　　我懷揣著美好的憧憬，聽著他們講登山的種種的經(jīng)歷，用我幼稚的思維編織著種種神奇的情節(jié)。幾年后，大姐嫁到外地，二姐三姐去城里讀書，因此她們信誓旦旦的諾言就成了空。而我除了離家最近的西山外，再也沒有去成我念了很久的家鄉(xiāng)的幾座山。

　　今年過年時，姐妹們聚在一起，我就說出了我的遺憾，其實說此事的時候，我摻雜了內(nèi)心糾結(jié)很久的對她們諾言成空的小小譴責(zé)。我偷偷觀察，她們的臉色的確有些紅了。我想她們內(nèi)心一定會微掀波瀾吧，但我就是不想說原諒的話。我想我的膽子一直很小，是不是跟沒有攀爬過高山有關(guān)呢，我不知道答案。

　　小時候，我把沒有攀爬上那幾座山作為人生的缺憾。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遇到了各種各樣的遺憾，比如中考時沒有報考中專必須讀高中；比如師范院校提前招生，本想試試卻被師專錄取，沒有參加過正規(guī)高考；比如因為家長的逼迫放棄了初戀……生活中真的有很多遺憾。

　　你失去了高山仰止的絕美，卻可以欣賞山丘的旖旎風(fēng)光。我經(jīng)常用這句話安慰自己小時候留下的遺憾。那時候，姐姐們隨大部隊走了，家里還有弟弟和妹妹。母親從我不舍得把目光從遠(yuǎn)去的隊伍中移回來的戀戀不舍中，便讓弟弟和妹妹跟我手牽手，開始登離家最近的西山了。

　　其實，那時候的西山也是極美的，漫山遍野的杏樹底下長著很多花兒，散發(fā)著幽幽的香味。一路上，年輕又漂亮的媽媽總會采一些好看的花兒遞到我們手上，亦或編織個花環(huán)戴在我和小妹的頭上。調(diào)皮的小弟還會高喊，當(dāng)新娘嘍！當(dāng)新娘嘍！

　　到了頂峰，往山下一望，全村的房屋和樹木一下子就裝進了我們的視野里。稚氣未脫的小弟快樂地用手比劃并大喊著：“我們的屯子好像畫。”引得旁邊的人也哈哈大笑。

　　不知道小弟現(xiàn)在是否還記得這件事？反正，我是把它深深地印進骨子里了，因為快樂的事情記得多了，幸福指數(shù)就會很高。

　　但我對南山的山洞，還是念念不忘的。

　　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就是它保住了我家的小半個家當(dāng)。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年發(fā)生的事了。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的牛羊都已分到各戶，我家抓鬮分得了一只綿羊。那年冬天出奇得冷，天又突降大雪，我家那只即將分娩的母羊沒有隨著羊群回家。這下，可急壞了母親。要知道，在當(dāng)時，這是我家最值錢的家當(dāng)了。父親在鄉(xiāng)里工作組上班，不能回家。當(dāng)時，村里人知道了我家母羊丟失的消息，紛紛走出家門，頂著風(fēng)冒著雪，在四周山里找了個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人們說，也許被野狼吃了吧，還是被鄰村的人家撿去了呢？大家紛紛猜測著。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媽媽的臉上越發(fā)顯得凝重而絕望。就在這時候，離我家三里地的南村羊倌孫家大哥懷里抱只小羊羔，手里還牽只母羊走進了我家院子。我們興奮地跑出去，是我家的羊。他說，我在南山放羊的時候就聽到觀音洞里有羊的叫聲，我進去一看，原來母羊下了羔，可能是羊羔太小，母羊沒有帶它回來吧。我知道你家丟了羊，就給你們抱回來了。

　　當(dāng)時，我忘記了母親有沒有跟他說過什么感激的話，但我記得他說，要不是觀音洞冬暖夏涼，你家的小羊早被凍死了。該著你家不破財，感激觀音吧。

　　我單單記得母親的眼睛淚水滂沱。這淚水的成分一定復(fù)雜極了。不單單是碳水化合物吧，還可能包含了感激、感動，也可能包含了虔誠、敬畏吧！

　　寫到這里，我想，或許母親早已忘記了此事。不僅僅是因為她年紀(jì)大了，還有現(xiàn)在生活跟那時候比，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只綿羊的故事早被三十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壓到腦后了吧！但我卻清楚記得當(dāng)時母羊失而復(fù)得后全家的快樂。

　　我知道，對七十多歲的母親來說，在她的記憶里，對南山的山洞也是感念極深的。她不止一次地跟我們說，要不是南山的觀音洞，你李叔家的二丫頭早就不在人世了。母親說的故事我都能背誦出來了。鄰居李叔家的二女兒嫁到了五十里外的一個山溝溝里，一起長大的二丫跟我一樣，是個熱愛文學(xué)的女青年，我們從小在一起吟詩作畫，夢想著有一天會靠著自己的才學(xué)走出農(nóng)村，過上我們想要的生活。中考，她落榜了，我繼續(xù)讀高中。她的父母不想讓她復(fù)讀，因為她還有三個妹妹需要讀書，家里的條件迫使她離開校園，即使眼淚流干，也改變不了她父母的決定。在農(nóng)村如果不讀書，很快就會有媒人上門的。她二十歲那年出嫁了。

　　她出嫁的時候，我在城里讀高中，還沒有放假，沒有去送親。她便要求我母親去送她，母親后來告訴我，她成親那天，眼睛哭腫了。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很苦。后來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又一次聽到她的情況是在十年后。聽說她的丈夫打她，她半夜離開婆家，一直朝家的方向走，當(dāng)走到南山的時候她卻不想走了。她想，就這樣死了算了，回娘家，父母還是會把她送回婆家的。一想到跟她過了十年的那個男人，她的心就會顫抖。聽說她結(jié)婚后也沒有放棄她的夢想，她時常在勞累了一天之后拿起筆，寫她的心靈感悟。她的男人看見她天天在本上寫著什么，便如發(fā)怒的老虎，張牙舞爪地把她的本子撕個稀巴爛。其實這個粗枝大葉的男人撕毀的不僅僅是幾個本子，同時撕毀的還有她的夢想，還有她打算將就一生的婚姻。她心如死灰，爬上了山頂?shù)挠^音洞，打算在這個傳說很有靈氣的地方走向天國。

　　她的男人第一時間通知了她的家人。村里人聽說她出走了，都主動去找她。大家沒日沒夜地找了她五天，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也許她真的命不該絕，她在昏昏沉沉中聽到了“滴答滴答”的聲音，這聲音就像催人奮起的樂曲，她強打精神爬了起來，原來是泉水聲喚醒了她。她爬向泉水池邊，捧起了泉水，喝了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促使她喊出了聲：“我要活著，我要好好地活著！”

　　她走出了山洞，同那個變態(tài)的男人分開了。隨后去了城里，開始追求新生活。聽媽媽說，前幾年，她的日子過得很苦，但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自學(xué)了會計專業(yè)，她憑著吃苦耐勞的精神贏得了老板的賞識，現(xiàn)在在一家大型商場做會計工作。

　　媽說，觀音洞里一定有靈性，她在里面不吃不喝那些天，不但沒有餓死她，反而激發(fā)了她的斗志，開始了她嶄新的生活。其實我知道，也許并不是觀音洞的靈性，也許是她從小的夢想沒有泯滅的緣故吧。只要有夢想的地方，石頭也會開花，更何況她有一顆不屈的靈魂呢。

　　端午節(jié)那天早晨，當(dāng)我向先生講述端午節(jié)登山習(xí)俗以及我對觀音洞的種種感情時，先生說：“那還猶豫什么，走吧，回你娘家。”

　　坐在娘家的炕頭上，就能看見南山頂上隱隱約約的人影。此時，我也有種沖動，想去登一登從小就想去的南山，還有那神秘的觀音洞。媽媽看出了我的心思，大笑：“要不，我陪你吧，登西山。”“不，我就去南山！”

　　先生聽了我們母女的對話，頗有哲理地說：“登上這山，看了這景，你還是不會滿足的。人生有很多山要登，有很多景要看??！”

　　今天的南山是不能登了，夢了很久的觀音洞依然會留在夢中。但此刻藏在心底的那份因遺憾帶來的苦澀卻淡了很多。也許先生的話起了作用吧，我不知曉。

[責(zé)任編輯 昕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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