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海岸桃花(六)
文/高海濤 編輯/雅賢
許多年前,荷馬哥就在這里說唱過孟姜女的故事。
那時他每次從綏中回老家,都要給我們講許多海邊見聞,講得云山霧罩,就像是李白詩中寫的“??驼勫?,煙波微茫信難求”那樣。比如關于海鷗,他說這種鳥能預報天氣,落在沙灘上,定是晴天;落在田地里,必是雨天。還有關于女人,他說海邊女人最奇怪的是頭發(fā),不論晴天雨天,總是濕漉漉的,從你身邊一過,水珠子就會甩到你臉上。
我們不信,他就讓我們問義州哥。義州哥不僅點頭認可,還低頭紅臉地補充了一句,說姑娘們的眼睫毛也是濕漉漉的。后來我們才知道,義州哥已經(jīng)在綏中處上了對象。
再后來,義州哥結婚了,我們看過那姑娘的照片,頗有海島女民兵的風采。就和義州哥開玩笑:新娘子的頭發(fā)濕不濕呀,不過眼睫毛倒挺濕的呀,等等。義州哥臉紅不語。我們這樣嬉鬧的時候,從來都不去想荷馬哥的心情,畢竟,荷馬哥是個盲人。
有一回,荷馬哥拿出一副寫好的對聯(lián),說是讓人從山海關什么地方抄下來的,問我和姐姐該怎么念:“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長長長長長長長消”,結果我和姐姐誰都沒念對。那時我們都在讀中學。
借著對海水和浮云的感慨,荷馬哥給我們講起了孟姜女的故事,如何千里尋夫范喜良,如何哭倒長城萬里長,后來又如何碰見了秦始皇,等等。雖然都是家里人,荷馬哥也忍不住要唱上兩句:“十五的月亮圓又圓,孟姜女生得賽天仙”……現(xiàn)在我知道,這可能就是他在綏中說唱的版本:“大雁南飛也有北歸日,你為何一去不回家門”……“三百里黃沙八百里坡,拼死拼活要見我喜良哥”……
少年的我,與其說是被孟姜女的故事感動了,不如說是被荷馬哥那年輕而又蒼涼的聲音所震撼,就像美國詩人朗費羅曾被一首拉普蘭歌謠所震撼那樣:“少年的意志是風的意志,年輕的思想是悠長的思想”——這歌謠讓詩人銘記了一生。
我問荷馬哥:孟姜女真的被秦始皇逼得跳海了嗎?荷馬哥不說話。實際上在他的講述中,孟姜女最后是逃掉了,就像白毛女從黃世仁手里逃掉那樣。不僅如此,按他的說法,范喜良在修長城的過程中還被允許回家探過親。這顯然是荷馬哥自己編造的情節(jié),但我們非常喜歡聽,特別是范喜良回家見到孟姜女的那幾句唱詞,讓人心里又遼闊又憂傷——
紅蘋果香來海棠果脆,
孟姜女的臉蛋兒梨滋味……
許多年后讀卡夫卡的《長城與書》和《中國長城建造時》,我發(fā)現(xiàn),這個從未到過中國的猶太小說家比荷馬哥走的更遠,他寫道:中國皇帝在修建長城時,其實是以“旅行施工”的方式進行組織和動員的,民夫們在某個地方完成修建后,會被派到很遠的地方去完成新的任務。這樣他們就加入了空前壯觀的旅行,而在此之前,他們還從未看到過祖國是這樣的遼闊、富饒、美麗。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可以中途回家探親,與妻兒團聚,在田園生活中得以恢復體力。不僅如此,參與如此曠世工程的榮譽感,父老鄉(xiāng)親對他們的欽佩和恭敬,也都讓他們干勁倍增。于是,他們就像滿懷期待的孩子,重新投入偉大事業(yè)的心情已變得急不可待,往往假期未滿就提前返回,雖然與故鄉(xiāng)和妻子告別的時候有點依依不舍——
溝里頭下雪溝外頭白,
孟姜女穿著一對水紅鞋……
這是內(nèi)蒙那邊的爬山調(diào),是荷馬哥從科爾沁草原上學來的。荷馬哥盛年獨處,以歌為伴,年復一年,總是春夏到海邊,秋冬到草原。秋冬的草原已不見了風吹草低的景象,但荷馬哥反正視而不見,他懷著微弱的愛情,坐在牧人的馬車上,用歌聲攪拌著草原和大海,并試圖以這兩種元素,重新講述他在幽暗中所理解的歷史和生活,包括孟姜女和秦始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