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草(下)
文/高海濤 編輯/素顏
幾個月后,快過春節(jié)的時候,接到一個男同學打來的電話,說他的兒子準備年前結婚,邀請我去參加婚禮,順便和老家的同學們聚一聚。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男同學當過我們那個鄉(xiāng)鎮(zhèn)總校的校長,他最了解徐小茜的情況。
我問:聚會有徐小茜(qiàn)嗎?他說:你是說徐小茜(xī)吧,她一定來,我們住得不遠,就是南北二村子。上次她去沈陽看病,不是還找過你嗎?說你幫了她很大的忙……
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卻又覺得不該立即解釋,就和他隨便聊了起來。據(jù)校長說,徐小茜中學畢業(yè)后曾回本村當過一段民辦教師(我也當過民辦教師),人非常要強,幾次被評為全鄉(xiāng)鎮(zhèn)的優(yōu)秀教師(后來我到南方當兵)。徐小茜二十八九歲才嫁人(這時我已大學畢業(yè)留校),家里很拖累,丈夫是個工人。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我正在美國訪學),正趕上縣里舉行民辦教師轉正考試,徐小茜懷著身孕坐長途客車到縣里去考,沒想到在正答卷時臨產(chǎn)了,孩子差點生在考場,血順著褲腿往下流(“茜紅”的英文是deep red)。這當時在全縣教育系統(tǒng)都成了一個事件和話題,結果可想而知,考試沒及格,總校還挨了通報批評。當然,校長當時還不是校長,也是個民辦教師,那次他是和徐小茜一起到縣里參加考試,是事件的見證者之一。而且他就是那次考試后轉正成了正式教師,后來又當上了校長的。
那后來呢?我問。校長嘆了口氣,說徐小茜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因為考場上生的是女孩,婆家打仗升天,非要她再生個男孩。第二個倒是男孩( 賽珍珠:All birth is unwilling--“所有的誕生都是不情愿的”),但屬于超生啊,徐小茜就被學校除名了,回家了。后來,丈夫下崗了,女兒出嫁了,兒子還沒成親,都在外面打工。現(xiàn)在徐小茜也快六十了(我們都是50后),兩口子守著外孫,種點園子,別的還能干啥(我還能看書寫作)?不過徐小茜從不缺禮,我兒子結婚她一定到場要是聽說你回來,那更得到場了(到場的英文是 to be present)。我能到場嗎?聽完了校長的電話,我越發(fā)茫然了。本想再問一下在北京西山時給我打電話那個女同學的情況,也不想問了。我對校長說會盡量爭取回老家參加他兒子的婚禮,實際上我也真是空前地想念老家和同學們,但因為徐小茜,我覺得突然失去了回老家的勇氣。
“茜紅”的英文是deep red,即暗紅或深紅,這也是在網(wǎng)上查到的。我覺得很荒謬,茜紅怎么會是暗紅或深紅呢?茜紅不會那么暗,也不會那么深,真正的茜紅在我心中,應該有一絲明麗,幾許溫暖;一派古雅,幾分感傷;真正的茜紅應該獨屬于中國鄉(xiāng)野的女孩,屬于她們特有的期盼與命運,柔弱與堅強。真正的茜紅是不可譯的。
校長兒子婚禮那天,我在沈陽不斷地注視自己的手機。我沒有回老家,不過已托別的同學捎去了賀禮。但不知為什么,我那天特別希望能和同學們通個電話,或是校長,或是不論誰。我在想像徐小茜參加婚禮的樣子,她已經(jīng)很老了嗎?像又老又窮的外婆?她會穿什么樣的衣服?還會系那條茜紅的紗巾嗎?這肯定不會了,但她身上總該有一點顏色,茜紅的什么吧。是的,會有,那就是她的名字。那當人們招呼她,喊她的名字,不管是喊徐小茜(qiàn)還是徐小茜(xī),她的本色,那種美麗的茜紅色會不會從她的衣服里流出,如皎日丹霞,如微雨蓮花,如我的記憶呢?
如果在場的誰給我打來電話,徐小茜會不會在旁邊驚呼:是他呀?。炕蛘吣莻€曾經(jīng)打過電話的女同學,恰好也在旁邊,會不會一臉不屑地說,誰認識他是老幾啊???當然,沒有電話打來,一直到下午也沒有。也許我應該主動打過去,在電話里直接向校長同學表示祝福,并請他代問在場的所有同學們好。這看上去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我一次又一次忍住了,不僅是因為自己在北京西山那一時不慎的冷漠,也因為許多別的考慮,總之最終還是放棄了。在這個時代,你必須學會放棄,不論你內心深處是想祝福,是想道歉,是想同情,是想安慰,還是想炫耀。
無論如何,我忘不了那個雨天,也忘不了徐小茜的紅紗巾和她在地上寫字的樣子。我說我忘了她的名字,那不過是一種修辭。我就像蒲寧筆下的主人公,總是沉湎于回憶之美,感念著某個秋天的夜晚,或某個夏天的陽光。俄羅斯作家蒲寧,我很想重讀他的小說《故園》,我記得其中的一段話,是主人公的自白,好像是這樣說的——我總是問自己:我一生中究竟有過什么東西嗎?有過的,只有過一件東西,就是那個秋天的夜晚。世界上真的有過這個人嗎?有過的,那是我一生所擁有的全部,而別的都不過是夢幻......
美國詩人龐德(Ezra Pound)曾把李白的《長干行》譯成過英文,而其中與“西園草”有關的那幾句,據(jù)說是他最出色的譯筆,儼然是龐德先生自己的名句,在英文詩歌界頗有流傳。春節(jié)過后,我特意跑到某個大學的圖書館,在精裝本《企鵝版二十世紀美國詩選》(The Penguin Anthology of 2oth Century American Poetry)中,查到了這首譯詩。原題《長干行》,被譯成了“河商妻子的信”(The River Merchant’s Wife: A Letter),很直白,可能是為了通俗易懂,而有關“西園草”的那段,譯文也樸實無華——
The leaves fall early this autumn, in wind.
The pared butterflies are already yellow with August
Over the grass in the West garden
如果讓我根據(jù)英文字面的意思,再把這段詩重新譯回漢語,我想盡最大努力,也只能是這樣——
葉子今秋落得早,在風中
蝴蝶也變得枯黃,八月里
雙雙在西邊花園的草上,顫抖著
不過公正地說,龐德也并非一無是處,這段譯詩至少在情感上,我認為還是貼近李白及其筆下那個唐代女孩的,或者也貼近了我和我記憶中的徐小茜,因為他畢竟譯出了一種別樣的美麗與哀愁,那種鄉(xiāng)野的寂寥,那種命運的無奈,那種田園的守望,那種心里沒著沒落的感覺,我覺得不僅中國人懂,外國人一定也能領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