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爺爺
文化信使/楊穎 編輯/雅賢
快清明了,陽光也明媚起來,辦公室里暖融融的。大概有同事吃了酸辣粉,空氣中彌漫著新鮮的黃瓜和米醋的清香。是被這香氣迷惑了嗎,我竟無端地想起蕭紅的故園中那黃瓜,它愿意開一朵花,就開一朵花,愿意結(jié)一個瓜,就結(jié)一個瓜。若都不同意,就是一個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其實,我小時候生活的故園里也有一個菜園。菜園是爺爺?shù)模瑘@子里有一棵李子樹,一棵小棗樹。暖風一吹,李花如玉一樣白里透著碧。東風要走時,小棗樹就羞怯怯地睜開了眼,鵝黃中有一點淡淡的綠。他的書房緊挨著園子,窗前是一棵桃樹。桃花開透后,花瓣大半都落在園里的韭菜畦。那些韭菜長得很隨意,它長著高而直的莖,開瑩白的花。菜園里還有紅辣椒、綠茄子,以及記不清紅色還是黃色的西紅柿。
記憶中,爺爺在窗前咳嗽一聲暗示我起床時,那些菜都已經(jīng)水靈靈地向我微笑了。我起床后,院子是干干凈凈的,石頭臺階上幾乎能看清細密的紋理。堂兄已經(jīng)在誦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或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了……
爺爺?shù)臅克拿娑际菚?。高高的書架,光線不好,他不在時別人不許隨意進。臨窗有一榻,榻上一小桌,長方形,我臨字時可用,給我用的墨盒上有一枝小小的梅花。通常是摹他先寫好的,是從上大人寫起的呢,還是從人之初寫起的呢?想了許久,我還是想不起來了。
冬晨手冷,有一年大概因為我堅持得好,爺爺獎勵我一本“讀書之樂樂何如”的拓本。因為什么不寫了呢?我也曾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每每有人說我的字寫得還不錯時,我總是羞愧難言,有誰知道我最漂亮的字是在三十五年前啊!
想起爺爺?shù)臅r候總是惆悵不已。老房子什么時候給堂兄住了,我不知道;老屋的墻為什么頹圮了,我不知道;那些書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找它們找了好多年,從前在南市,后來是古街。古街一修好我就喜歡去那兒轉(zhuǎn)轉(zhuǎn),尤其是舊書攤,聞聞那舊墨的香氣似乎也能嗅到故居的味道。
一個很熱的中午,我又在古街上匆匆而行。走過舊書攤,熟悉的大爺叫住我說收了一批舊書要不要看看。謝過他后蹲下來掃了一眼,的確是一些難得的舊書,毛邊的顏色已近褐色,摸一摸,干而脆,恍如秋天的落葉。沒有句讀的文字,黑亮如漆,墨色還不錯。
第二眼望過去,心仿佛被誰重重地捶了一下,它不肯再好好地呆在胸腔中,我仿佛聽見了血液流淌的聲音,是我的眼睛花了嗎?使勁地揉一揉,努力睜大!淚盈于睫,這是五本手抄書,分別是《孟子—天時章》《孟子—惠王章》、五言律、七言絕句和一本古歌,扉頁的右下方柳體小楷或?qū)懼鴹钤谡诱b或是子靈集。
楊子靈就是我的爺爺啊!
爺爺名在沼,字子靈。
……
捧著書走回來,耳邊似乎又想起爺爺?shù)目陬^禪——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讀書好。從有記憶起,爺爺教我們兄妹的第一首詩就是這本五言律。輕輕翻開一頁,果然是“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撫摸這遙遠的字跡,依稀又記起某年睡夢中地震,我似乎是被人從窗子送出去后就住帳篷了。鄉(xiāng)間夏夜,無物消閑,螢如燈,風作扇,爺爺給我講聊齋的狐鬼花妖,一句文言一句白話,每每在最引人處還停了。“壞爺爺!”我第二天去偷書時,你不會在旁邊看著我笑吧。我踉踉蹌蹌連蒙帶猜看了有兩年多。后來,我買了《聊齋》,現(xiàn)在,它還是嶄新的。
快清明了,故園的桃花想來又已悄然吐蕊;街邊的白菊和風信子也一天天多起來,那都是人們不能說出來的愛和想念?。∧矚g喝的還是老龍口和竹葉青嗎?爺爺,昨天我還找到了三十年的杜康酒,都給您留著……
不知道今天晚上,坐看庭月,我會不會真的能做一場好夢,夢見您長眉舒展,微笑著念給我聽那些文字: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