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北岸的根脈(下)
文/魏國松 編輯/趙盼
這是一個初夏時節(jié),杏樹上密密麻麻地掛著襯衣紐扣般大小的青杏。青杏青澀的樣子,讓他突然間想起了屬于自己的青蔥歲月。那時的南八家鄉(xiāng)還沒有村村通油路,他跟同學(xué)們?nèi)ルx家30公里外的縣城念高中,走的還都是塵土飛揚的搓板路,養(yǎng)路工們將一鍬鍬的沙子揚在路上,揚得平展展的,可是車一壓過去,那平展展的路就現(xiàn)了搓板原形。
在他念高中的那幾年里,他試著坐了一趟火車。他在能家站上車,還必須得經(jīng)過一個炮樓子,他知道這個炮樓子是日據(jù)時期小鬼子建的。他還在炮樓子的一個崩塌處,用一根鋼鋸條將露出來的一截鋼筋鋸了下來,給母親做了一個非常好使喚的火鉤。那天母親用火鉤捅旺了灶膛里的一團火,然后將燒紅了尖兒的火鉤拿出來,指著遠處的炮樓子說:“小鬼子經(jīng)常從炮樓子里往外放槍,他們打雞,打鴨、打狗,還打牛呀馬呀什么的大牲口,都把人恨死了。”母親咽了口唾沫又說:“有天晚上,你爹領(lǐng)來了一隊抗聯(lián),一股腦地就把小鬼子的炮樓子給端了。”他問母親后來的故事怎么樣呢,母親說:“后來小鬼子就沒故事了,后來就都是咱們的故事了,因為緊接著就8·15光復(fù)了,小鬼子一夜之間就跑沒影了。”
這讓他想起了比青蔥時代還更早些的孩提時代。他經(jīng)常邀一些小伙伴在炮樓子周圍玩兒,那時的炮樓子成了他和小伙伴們的一個巨大的玩具。他耐心地查混凝土上的槍眼,卻總也查不準,靠南面射擊孔處的槍眼最讓他頭疼,那上面的槍眼壓著槍眼,槍眼套著槍眼,槍眼鉆著槍眼,他甚至還在一堆槍眼里摳出一粒扁扁的黃銅彈丸呢。當時他查槍眼查到自己頭大的時候,就會看遠處的大凌河,它被綠油油的闊葉楊樹林遮著,只留下窄窄的一條河面,像一塊藍寶石一樣,他知道只有在夏天才能讓他想起藍寶石這個詞兒來,如果是在冬天,他就能將冰封的大凌河面喚做一塊毛玻璃了。
后來,這個巨大的玩具被他放棄了,求學(xué)讓他心無旁騖。后來,他繞過這個巨大的玩具上了火車,然后又在金嶺寺站轉(zhuǎn)乘去縣城的小火車。那趟小火車才四節(jié)綠皮車廂,被一個黑不溜秋的蒸汽機車拉著,嗚地一聲,整列火車先是往后退了退,然后就酷酷酷酷地開走了。
他在臨窗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手拄著的桌面是硬雜木的,漂亮的紋理擰著勁兒地在桌沿處生生折了下去,這讓他忽悠一下子有了一絲輕微的痛感。他將裝炒面的書包往靠背處掖了掖,卻總也掖不住從書包里散發(fā)出來的牛油與面粉炒熟后混合而成的那股清香。他知道這是來自凌河北岸某個農(nóng)家的清香,這個農(nóng)家屋檐下的一對燕子都嗅到了這股清香,否則它們就不會唧唧喳喳地彼此議論個沒完沒了;還有那眼水井,滿滿的幾乎漲到了井沿,泛甜的波光甚至都能反射到那棵斜斜的榆樹上了,而那股清香就掛在了榆樹梢上;還有豆角、茄子、柿子、黃瓜和韭菜,這些普通的菜蔬,在畦子里站成一排,看著一個穿著打扮得干干凈凈的中年婦女,她盤在腦后的發(fā)髻烏黑飽滿,她在這個農(nóng)家里進進出出,攪起了那股清香,于是,雞鴨鵝狗貓們便湊上前去向她尋問那股清香的來歷。這樣一幕美好的人間煙火,在凌河北岸持續(xù)地明亮著,照著連根連脈的親情,被他看在眼里,又記在心里,怎不令他從青燈黃卷的枯燥苦讀中由衷地感到溫暖呢。
其實在凌河北岸,往事并未如煙散去,往事被水一樣的時光釀成了一杯家鄉(xiāng)的小燒,又被他猛烈地喝了下去,然后火辣辣地灼他的心肝肺。這種帶著獨特鄉(xiāng)土基因的火辣辣的灼,讓他看見漫山遍野的剪不斷的根脈,深深地扎在了凌河北岸。
那天他用一只手攥著杏樹,杏樹的正前方,凌河水悠然而淌,野鴨子在水上悠然而游,而他騰出的另一只手中,攥著一份簇新的招商書,他就是用這只手來來回回地抹著自己臉上的淚,這樣一來,那份攥在手中的簇新的招商書,就像一面旗幟一樣被他揮舞著。他腳下是含沸量很高的沸石,那天他對同學(xué)們說:“這沸石跟人一樣,也有根、也有脈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