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爸媽回家過年(三)
文/齊鳳閣 編輯/雅賢
又到年根了,兒子開車來,接我們老倆口去城里過年。上車前,我不自禁地回頭遙望東山。太陽已經(jīng)越過山頂,朗照山坡,滿坡的枯草只顯出一片混沌的黃色,看不清父母墳塋的準(zhǔn)確位置。我心中默禱:爸,媽,今年過年接你們到城里你孫子家過年去,你孫子家也是咱家呀!雖然遠(yuǎn)點(diǎn)兒,也不過百里,爸媽就辛苦一趟吧!
兒子家在十七樓,推開樓門,一股熱浪迎面撲來,就如臘月天一步跨入溫室大棚一般。人們都在脫衣?lián)Q鞋,我也不得不跟著脫下棉襖、棉褲,步入客廳。
室內(nèi)亮得刺眼,墻上壁紙是粉紅的調(diào)子,地上地板是淺灰的顏色,壁紙生輝,地板照影,滿屋珠光寶氣,一塵不染。
突出的感覺就是熱,內(nèi)衣貼身,額頭已沁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老伴把毛巾遞給了我,我不時地擦擦臉,擦擦脖頸,擦擦汪在心口窩的汗水,心想,這是什么事啊,怎么把三九天整成了三伏天呢?兒媳遞給我一把春節(jié)扭秧歌用的扇子。這個管用,扇了一陣,舒服多了。我的心也踏實(shí)了許多,有了這把扇子,我就能過個好年了,臘月天送扇子,真也如雪中送炭??!
身上舒服了,就想起了父親母親來。我要來了紙墨,寫了祖宗牌,四邊刷上漿糊,雙手拿著找地方粘貼。
沒有合適的地方,我望著墻上的壁紙發(fā)呆。
孫子說:“爺爺,壁紙上不能粘貼任何東西。”
我拿著牌位走到陽臺。
外孫子說:“姥爺,陽臺上不能燒香燒紙。”
我看看廚房,廚房是整體廚房,上面是集成吊頂,下邊是白鋼臺板,壁櫥亮得刺眼,比客廳更晶瑩。聽說兒子家平時很少開廚,大多在外面吃飯,這個廚房是看的,我搖了搖頭。
只有衛(wèi)生間了,可是,怎么也不能把父親母親供在有座便的屋??!
我問:“別人家也這樣嗎?”孩子答:“家家都這樣。”
我雙手拎著粘滿漿糊的祖宗牌,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心想:“偌大個凌源城,咋就盛不下一張祖宗牌呢?” 還有,連我至親至近的孩子們都對我的舉動微顯煩厭,這讓我很是惶恐,心里也漸漸地生出悲哀來:是不是我真的成了人群中的另類?
其實(shí),人死之后,究竟有無魂靈,我早已心生困惑,他們是不是還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我也不得而知,我年復(fù)一年地接爸媽回家過年,細(xì)究起來,也只是為著活人的心愿??赡懿簧偃硕加羞@樣的心理經(jīng)歷,早年時在幼小的心靈上不知不覺地打上了一個溫柔的結(jié),漫漫人生路上也沒覺察到這是一個結(jié),因而一輩子都不想解開這個結(jié),過了不惑也不知天命,闖過天命,也少有天下平的感覺。老實(shí)說,我倒是越活越糊涂了。
兒子媳婦都孝順,知道我心中所想,怕我過年不快,就耳語一陣,之后對我說:“爸,樓上真是沒地兒,就把爺奶供在地下室吧,反正地下室也是咱家的房子??!”
我沉吟良久,還是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跟隨兒子去了地下室。
過年了。
廚房的櫥柜縫上夾著一張紙,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我一看,是過年到初五的正餐食譜,好多菜名,我都是聞所未聞。兒子兒媳知道我不愿到飯店吃飯,做了多少精心的準(zhǔn)備啊!
年飯飄香,子孫滿堂,觥籌交錯,祝頌連連,過年的氣氛就是和平時不一樣,城里過年就是和鄉(xiāng)下不一樣。我也吃,也喝,也說,也笑,可就是不能盡情地開懷展顏。
除夕的晚上,我站在陽臺上看星星,室內(nèi)卻是一片繁忙,滿屋的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除老伴看著那例行公事的春晚外,各個都是神情專注地擺弄著手機(jī)。我知道,那收發(fā)的都是拜年短信,他們都在忙著問候活著的人們,互相溫暖和慰藉著活人的心靈。而在這個溫馨的時刻,我卻總惦記著已逝的人,總想安撫逝者的靈魂。這又讓我陷入迷惘:同隨緣就勢、與時俱進(jìn)的現(xiàn)代人相比,我是不是有些冥頑不化啊!
窗外的星光不甚分明,城市華燈的璀璨掩去了自然的光亮,現(xiàn)代的繁華陪伴著現(xiàn)代的人們,不知現(xiàn)代的人們可否心也璀璨?
積習(xí)還是難改。我輕囑老伴煮兩碗餃子。我端著餃子悄悄出屋,進(jìn)了地下室。我把餃子擺在父母面前,趕緊磕頭拜年,忙不迭地起身上樓。我擔(dān)心時間久了,被孩子們發(fā)現(xiàn),影響他們除夕的心境。這樣想著,心里又是悚然一驚:怎么我給父母拜年竟像做賊一樣?
正月初三,全家人都外出拜年了,屋里只剩我和老伴,室內(nèi)一片清凈。
我踱到陽臺,遙望東南的天際。遠(yuǎn)山都不算高,更遠(yuǎn)的天邊,浮著幾朵白云,要是站在白云上面,準(zhǔn)能看見老家的山溝了。老伴說:“要不,明天讓兒子送咱們回家吧……你這樣悶悶的……”我說:“明天初四,得送爸媽呢……兒子兒媳一盆火似的接咱來過年,原本是讓咱在城里過完十五的,你這早就走了,他們心里咋想……兒子接咱到他家過年來和咱接爸媽回家過年,心思是一樣的,只是他們這個家咱們沒住慣啊……過完初五再說吧!”
初四的晚上到了,我和老伴來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燈光不亮,地面上有點(diǎn)點(diǎn)積水,潮氣很重,祖宗牌還完好地貼在墻上。
我端詳著祖宗牌,默立良久。
說什么呢?面對父母,連祝禱的勇氣都失去了。我默默地揭下祖宗牌,劃火點(diǎn)燃,對著紙上循序漸進(jìn)的火苗,只囁嚅地說出“回家過年來還住地下”,隨之緘口禁聲。
祖宗牌瞬間即成灰燼。有兩塊薄如蟬翼的灰燼飄起來,輕旋慢舞,不升不降,像父親抱著我抽煙時嘴里吐出的煙圈,還像母親給我做棉襖時飄起的飛絮,一樣的輕盈,一樣的從容。他們真沒責(zé)怪兒子折騰他們五六天不得安生,而且百里之遙對于他們也只是瞬間之事,他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到了東山家里,或坐或臥,消乏養(yǎng)神了。
這樣一想,我的內(nèi)心便覺釋然,可又突然生出一種不安來,好象既有意地欺騙了自己,又無意地欺瞞了父母。因我深深地知道,逝者的靈魂對于逝者本身毫無意義,它只是生者對于逝者人為的祝禱與雕塑,可對于生者,那意義則不可輕視了,因它能夠安頓和救贖生者的靈魂。
我愿父母的靈魂與己同在,我愿年年除夕與父母同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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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鳳閣,漢族,遼寧凌源人,大專學(xué)歷,長期從事教育工作,任高中校長多年,發(fā)表過多篇理論文章。文學(xué)作品有長篇小說《山風(fēng)》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