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那個鐵匠爐
文/王樹啟 編輯/雅賢
黑水河源于我們的家鄉(xiāng),匯入渤海。我們的小村子就位于黑水河的一條小支流的兩岸。這條小河因為太小,并沒有名字。人們在這里依河而居,依河而生,世代繁衍著。這條小支流的整個流域就是我們的村子。村口就位于支流和干流的交匯處。村口附近有一個鐵匠爐。那是兄弟倆開的。兄弟倆文化都不多,沒讀過幾天書,從小就跟著父親學手藝,練就了一手打鐵的好本領(lǐng)。弟弟的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我們每天上學都路過他們那里。
鐵匠爐就在路邊,是兩間用河卵石壘起來的房子。很矮,很破舊,通體黑褐色。房子的向口是朝西的,沒有院落,孤零零地戳在路旁。房頂?shù)恼虚g是一個用磚砌成的煙囪。因為經(jīng)年的煙熏火燎,整個煙囪黑黝黝的。房檐的四周長滿了蒿草。木制的窗欞也是黑魆魆的,顯得很陳舊。兩扇木門白天敞開著,只有夜間才用一把大黑鎖鎖上。窗外,左邊是一個大石槽,里面常年灌滿水。這是鐵匠師傅給煅件淬火用的;右面是一條大長凳,能坐七八個大人。說是長凳,其實就是幾塊大長條石頭而已。這是鄉(xiāng)親們上工前打嘮聊天的地方。屋里的正中間是煅燒爐。爐前有一個大鐵砧,估計得有千八百斤重。這里就是兄弟倆的工作間。
房子的前面有一小塊空地,不大,大約也就半個籃球場那樣大。在空地的當腰埋著兩根大木樁,上面還有一根橫梁。木樁上平時總是掛著粗大的繩子,橫梁上還有鐵鏈子,咋一看就好像電影里給人上刑的刑具。這是鐵匠師傅給騾馬釘掌的工具。釘掌時,師傅先把馬的韁繩系在木樁上,然后再用大繩子沿著木樁繞兩圈,把馬套進木樁里,再把兩根很寬、很結(jié)實的膠皮帶子從馬的腹部一兜,將木樁上的杠桿往下一壓,馬就騰空了。然后將馬蹄固定在木樁上,這樣馬就任由師傅擺布了。
這兄弟倆的手藝是祖?zhèn)鞯摹J呛苡忻麣獾?。因為他們的技藝精湛,所以,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使用的鐮刀、斧頭、鋤頭、菜刀、洋鎬等家什都出自他們的手。本村的鄉(xiāng)親們到這里打造物件他們是很少收錢的,或者說收很少的錢。于是鄉(xiāng)親們都形成一個慣例,打造物件的時侯就在自家找來一些廢鐵交給兄弟倆。當然這塊廢鐵要比打造的東西重一些,余下的部分就權(quán)當工時費了。
根據(jù)打造物品的大小和形狀,哥哥在雜料堆里選出一塊廢鐵,往通紅的爐膛里一插,弟弟就開始“咕嗒咕嗒”地推拉起爐旁的大風匣來。隨著風匣的推和拉,爐膛里的火苗一起一落的。不一會兒的功夫,哥哥左手抻出一把大鐵鉗子,把鐵塊小心翼翼地夾出來,擱在那個大鐵砧之上。只見那個鐵塊被燒得通紅通的,紅得有些發(fā)黃、發(fā)白。隨后哥哥將右手握著的小鐵錘在紅鐵塊之上輕輕一點,弟弟雙手掄一把大錘在哥哥點的位置上用力一砸。哥哥的小錘兒點得輕,弟弟也輕輕地砸,哥哥用力點,弟弟就使勁砸。于是,小作坊里便發(fā)出“嘿嘿”的號子聲和“砰砰”的煅打聲。就這樣兄弟倆一點一砸,一點一砸,不一會兒一個物件就成形了。最后的工序是淬火。將打造成形的物品重新燒紅以后,夾出來往水里一插,鐵就變成了鋼。當然淬火的火候是靠多年的經(jīng)驗摸索出來的。淬得太急,易斷,淬得太緩不堅硬。這個活都是由哥哥來做的。
因為長年被爐火烘烤著,兄弟倆的皮膚都是黑亮黑亮的,只有說話時露出的牙齒才是白的。我經(jīng)??匆娝麄兩砩系暮顾拖駝偙挥炅苓^一樣。連頭發(fā)都是濕的。
因為鐵匠爐就在路邊,所以我們每天上學和放學都要路過那里。一般的時候,放學時我們都要在這里停一下,和兄弟倆聊一會兒。他們對我們小孩子是很友好的。有一次,哥倆正在“嘿嘿”地忙碌著,我靠近了他們的身邊剛想說話,哥哥就開玩笑地說:“小心啊,鐵皮崩到你的臉上,烙個疤了,娶不上媳婦可別怪我呀。”邊說邊忙著手里的活計。有時弟弟也和我開玩笑說:“好好念書,弄個一官半職的,要不將來也讓你干這個苦大力的活。”我當時想:這個活將來我干上還不錯吶,比擼鋤杠強多了。我們那里的鄉(xiāng)親們都把農(nóng)民自嘲為擼鋤杠的,或者叫地球修理工。那時人人都以能擺脫擼鋤杠而自豪。就連到商店當個營業(yè)員都是令人羨慕的。因此,在我高中畢業(yè)那年報考志愿時,我的老師問我有什么理想,我說沒啥理想,不擼鋤杠就行唄。因為我家世代為農(nóng),所以父親一直想讓我當個“公家人”,吃國庫糧。
鐵匠兄弟待人很友善。于是鐵匠爐便成了鄉(xiāng)親們飯后休閑的去處。大人們在石凳上做游戲,孩子們在木樁的橫梁上打秋千,有的在兄弟做活的案子前欣賞他們精湛的技藝。
那個時候父母是不給小孩子零花錢的。于是,我們就把撿來的馬掌、螺絲帽等廢鐵賣給兄弟倆。他們每次收購的價錢都比供銷社的高一些。我們就用這些錢買文具或者買小人書,有時也積攢起來買鞭炮。
不記得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大隊強行讓兄弟倆把鐵匠爐關(guān)門。說開鐵匠爐是走資本主義的道路。打那以后鄉(xiāng)親們釘馬掌就只好到公社的綜合廠去了。往返一次要多走上十多里的路程。鐵匠爐被關(guān)門以后,我曾問過鐵匠弟弟:“你為什么要走資本主義道路呀?”他閃爍著眼睛看著我問道:“你也讀過幾年書了,比我知道得多,到底啥叫資本主義呀?你們在課本上學過嗎?”我吱唔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叫資本主義來。后來我想起了一個那時常用的詞,對他說:“可能說你就是剝削階級吧。”聽我說完以后,他顯得很茫然。我至今還后悔當年那句話吶。他們哥倆本是個老實厚道的人,是靠手藝吃飯的,對我們?nèi)迦硕己苡押?,可我卻說他是剝削階級,所以令他很失望。
后來那個鐵匠爐一直沒有開業(yè)。小房子也被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