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不接的日子
文化信使/張冰 編輯/雅賢
兒時的記憶里,五荒六月,正是農(nóng)民們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 。
盡管三年自然災(zāi)害早已過去,但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人們還是整天為一日三餐發(fā)愁。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似乎是一條無形的鞭子,不時地在人們的心頭劃出一道道沉重的血痕。
快到五月節(jié)的時候,頭一年分的口糧已經(jīng)吃完,新糧食還在莊稼稞兒上慢條斯理的吐紅掛綠。一些人家開始餓肚子。本族大爺爺家孩子多,多數(shù)是半大小伙子,上學的上學,淘氣的淘氣,就是沒有掙工分的。雖然大爺爺當著生產(chǎn)隊長,但是一個人出工干活,是沒有多少工分糧可分的。糧食自然就比別人家少。孩子們吃起飯來,卻不含糊。“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大奶每頓熬一大瓦盆子照影影的稀粥,每人兩碗,吸吸溜溜的,瞬間盆底朝天。孩子們一個個喝得青肚皮,兩泡尿尿沒了。大爺爺是抗日的殘疾軍人,傷在手上,干不了重活,人卻很有志氣和威信。但是這些當不了飯吃,家里大人孩子個個骨瘦如柴。村里有些人卻說大奶不會過日子:下來新糧食,不是攤煎餅就是做豆腐,還凈貼餅子吃。其實這些人哪里會懂得一位母親的心:孩子餓了一夏天,新糧食下來了,怎么著也得給孩子改善改善吧。
越是沒有家底的人家,越是糧食不夠吃。還沒到五月節(jié),陳糧就吃沒了,東家借一升,西家借半斗,勉強維持到土豆、豆角等青菜下來,就土里刨食地開始吃青菜,十天半月見不到一粒糧食。大人孩子吃得面黃肌瘦,有的開始浮腫。
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在大爺爺家玩??匆姶笫宸艑W回家,廚房里東找找西翻翻,也沒找到一點吃的。只看見碗櫥子里面有兩頭蒜。他把碗廚子打開又關(guān)上,關(guān)上又打開。最后終究沒能經(jīng)得起這兩頭大蒜的誘惑,快速的把蒜扒開,連著吃了兩頭。吃完后,就開始在地上打滾,因為胃里已經(jīng)好幾天沒進糧食了,吃了刺激性東西,致使胃穿孔。
艱苦的日子里,承受壓力最大的,吃苦最多的要數(shù)女人。她們天天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像男人一樣下地干活,回家還要張羅無米之炊。干癟的乳頭,一滴滴帶血的乳汁,使得她們本來就不豐盈的身體早已油盡燈枯。少的可憐的飯食,可著男人、可著孩子先吃。剩下一點清湯寡水才肯端到自己嘴邊。那時,大奶家里已經(jīng)斷頓三四天了。大奶正奶著孩子,肚子里還懷著一個。連續(xù)幾天吃野菜,雙腳雙腿浮腫得像棒槌一般。強忍著去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導(dǎo)致孩子流產(chǎn)在莊稼地里,綠色的秧苗沾染上鮮紅的血水……
大概就是這個季節(jié),有一種叫做菜黍的黏性谷作物,開始成熟了。零星稀疏的黍粒子黃橙橙的點綴在柔軟的、散散的穗子上,是一種不豐產(chǎn)的作物。人們之所以種植它,大概是因為它成熟早,可以接濟一段饑荒日子的緣故吧。記得大奶曾經(jīng)把自留地里的菜黍掐下來,鋤頭放在地上倒仰著,一穗一穗的把米粒刮下來。然后,用碾子連皮壓碎,摻雜一些青菜,在大鐵鍋里貼餅子,粘粘的香香的味道,那滋味不亞于山珍海味。吃完菜黍,玉米棒子此時也蔫了紅紅的纓子,雖然還沒有完全定漿,但是可以扒下來充饑了。用菜刀把鮮嫩的、帶著白白奶子的玉米粒子順茬刮下來,放到石磨里磨成稀稀的糊糊,然后熬成一鍋白黃色間雜的青玉米粥。盡管也是不禁餓的,但是畢竟比吃土豆之類要強得多了。鄉(xiāng)下人管這一吃法叫做“啃青”。
人們在半是糠菜半是糧的暑熱中迎來了秋天。雖說是收獲的季節(jié),但是那個年代沒有農(nóng)藥沒有化肥,糧食畝產(chǎn)在二百斤左右就是好的收成了。除了交公糧的,已經(jīng)所剩無幾。自留地里的糧食經(jīng)過“啃青”的吞噬,是沒有多少收成的。實際分到農(nóng)戶口袋里的糧食即使再會過日子的人家,也是吃不到一年的。大爺爺家則更慘,自留地里的糧食還沒上秋,就吃沒了。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除了把借人家的還上,基本上也就是吃到來年三四月份。沒有了吃的,還要去借,秋天再還,如此惡性循環(huán),整日在饑餓中掙扎奔波。
大爺爺早已過世,他沒有等到改革開放的那一天,也沒有看見今日的人們,在吃膩了大魚大肉之后,又重新到鄉(xiāng)下找野菜吃的情形。大奶奶倒是晚來得福,一大群兒女各個都有了出息,大叔高中畢業(yè)后去當了兵,在部隊提了干,后來轉(zhuǎn)業(yè)至朝陽市機關(guān)工作。二叔在鄉(xiāng)親們的擁戴下當了村長。幾個小叔叔有的在葫蘆島,有的在沈陽,聽說都是開發(fā)商包工頭之類,幾個女兒日子過得也不錯。大奶輪番在孩子家生活,八十多歲的人了,身板硬朗得很。她的兒女們都很理解母親,親口為母親平反:那時候都說我媽不會過(日子),啥叫不會過呀,家里都是半大小伙子,能吃不能干的。我爸又是一本正,不貪不占。就那點糧食,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總是可著我們和爸爸先吃。現(xiàn)在也該我媽享點福了。
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年代,人們吃不飽肚子和饑餓抗爭的年代,既難以磨滅又難以敘述的苦難的年代。我?guī)状翁峁P想寫寫又幾次撂下,不知從何寫起。前幾天家鄉(xiāng)來人說起二叔,當了村長之后,正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扣日光溫室大棚。在這暑熱難當?shù)募竟?jié),不禁想起了那青黃不接的年代。年輕人難以相信,年長者會勾起心中的痛楚,那是一段極辛酸極痛苦的歷史,我雖然也擦著一點挨餓的邊兒,但是比起他們,我還是幸運的。我們的長輩為了子女的成長,忍受著更多的饑餓??粗莨橇尕甑膬号畟儯瑑?nèi)心遭受著比挨餓更痛苦的煎熬。
再見了,那個困苦至極的年代!古人云,嚼得菜根,百事可做。盡管青黃不接的日子,不是我們所愿的。但惟愿我們的子孫隔旬插月的覓些野菜嘗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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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讀女,實名張冰。朝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詩詞學會會員。有文章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省市級刊物發(fā)表。著有《耕讀女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