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兒育女(四)
文化信使/閆紅英 編輯/雅賢
掌燈時(shí)分,倆人總算到家了。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虧著西院新搬來的鄰居——曹嬸把炕給燒了。曹嬸本來有婆家,條件還不錯,比一般人家都強(qiáng)點(diǎn)兒,可是他肚皮不爭氣,一連生仨丫頭。都四十多歲了,公婆逼著他和男人去黑龍江親戚家,換換水土,說不定就生兒子了,結(jié)果到那里又生了一個丫頭。男人一見沒啥指望了,吃喝嫖賭,動輒打罵摔家伙什兒,曹嬸實(shí)在忍受不住,離婚了。她抱著四歲的老丫頭招弟從黑龍江回來了。女人家?guī)е⒆硬蝗菀?,?jīng)人介紹嫁給老光棍曹叔。曹叔家里兄弟五個,他是老疙瘩。小時(shí)候感冒沒治利索,孩子多也不當(dāng)回事兒,慢慢成了氣管炎,嗓子天天“吼吼”的拉風(fēng)匣。人又瘦又小,本來家里窮的叮當(dāng)響,哥哥們?nèi)⑾眿D房屋不夠住,他就給隊(duì)里看牲口,在牲口棚住。好歹討個媳婦了,村長就讓他挨著樹生家西邊又蓋了兩間土坯房,總算能遮風(fēng)擋雨,有個窩趴,成一家人了,好好過日子。一年來的沒在家,淑賢看看西院黑乎乎的房子里透出來昏黃的燈光,又看著從自家屋里迎出來的曹嬸,一股暖流就從心里往外傳。凍僵的手腳,乃至全身都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的化了。曹嬸和曹叔不一樣,長的人高馬大,一看就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能干的女人,一張黝黑的長臉上,褶褶巴巴的肉皮包著高高的顴骨,粗黑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浮腫著,高鼻梁,薄嘴唇大嘴,咧嘴一笑,顯得更大了。“淑賢回來啦,凍著了吧,快進(jìn)屋上炕頭,我看天冷,后晌就開始燒火。”曹嬸親切的說,粗嗓門中明顯帶著一股柔情,“這就是曹嬸吧,聽樹生說了,我不在家這一年,多虧你照應(yīng)這個家了,謝謝啦,都不知道說啥好了!”淑賢突然感覺酸酸的,真切的說。“嗨,別客氣啦,咱能做鄰居,這都是緣分呢,遠(yuǎn)親不如近鄰,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嗯,哎呦!”淑賢還沒等坐熱乎,就覺得肚子“滋啦”疼了一下,忍不住就呻吟出來了。“咋啦?”“肚子疼。”“準(zhǔn)是坐車著涼了吧,還是閃著腰了?”曹嬸關(guān)切的問。“沒事兒,岔氣兒了吧。”淑賢大咧咧的迎合著。“哎呦,啊——!”淑賢感覺一股水熱乎乎的從下身出來,褲襠一下子就濕漉漉的,肚子也扭腸刮肚的疼。“咋還尿褲子了呢,這么大的人,真丟人,當(dāng)著外人面,咋好意思說呀。”淑賢覺得難為情了,一屁股坐炕上,不敢動彈,生怕那“尿”從褲襠流出來,嗯……啊……肚子就像洪水的浪頭,一陣一陣的撲來,淑賢挺不住個兒了。“曹嬸,我怕是要生了吧,肚子疼的一陣比一陣邪乎了!”“哎呀,這是今天坐車顛噠的呀,快把棉褲先褪下來。樹生,讓你四叔去二組招接生的郝俊兒媳婦,你趕緊回來燒水!”曹嬸嘎巴稀脆,不慌不忙的支應(yīng)。“破水了,也見紅了,咋這快捏!”淑賢褪下笨重的大棉褲,看秋褲都濕透了,鮮紅的血跡也洇透了。曹嬸從炕梢被垛扯過來一條干凈的小褥子,墊到淑賢屁股底下,讓淑賢躺下來蓋上被子。拖鞋上炕,用苫被垛的苫單當(dāng)窗簾,把窗戶封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怕進(jìn)來賊風(fēng)。“啊,曹嬸,我想解大手,憋不住了!”這么一陣折騰,淑賢說話聲兒都虛了,求助地看著曹嬸。“你等著,我去茅房拿尿盆,”曹嬸趿拉著鞋,小跑著去后院,聽見里屋的淑賢使勁兒憋著,還是忍不住發(fā)出的呻吟,心急火燎地拿尿盆,“媽呀,孩子快出來啦,咋這痛快啊,死樹生肉肉的,一點(diǎn)痛快勁兒都沒有。這半天還沒回來,到底誰去找接生婆啦!”淑賢疼得虛汗一陣兒接一陣兒,倆手死死地抓著被子,顧不得曹嬸的絮叨。曹嬸畢竟是生過仨孩子的女人,淑賢也不是頭胎,都有經(jīng)驗(yàn)了。“淑賢,沒事,有我在呢,怕是等不了接生婆來了,你就使勁兒的生吧!”“嗯,曹嬸,我拿回的包袱里,有二尺紅布,一大包舊布頭,還有小棉被,都是我姥姥給準(zhǔn)備的,你拿出來吧, 就是孩子衣服沒做呢,想到家再做,沒尋思這么快呀。”“得嘞,這些就夠用了,保準(zhǔn)凍不著你大兒子,嗯,聽樹生說了,是個小子。”她邊手腳麻利得忙活著,邊和淑賢嘮嗑,分散淑賢的注意力,減輕疼痛。“嗯,那是他自個兒想的,到底是丫頭還是小子生出來才知道。啊……啊……孩子要出來!”“好,露頭了,不疼的時(shí)候憋著勁兒,等疼得邪乎了,就使出你吃奶的勁兒往外拉,拉屎一樣的拉!”“嗯,啊……”淑賢憋的臉紅里發(fā)紫,汗涔涔的,一使勁兒,孩子頭出來了,四嬸手疾眼快扶住孩子的腦袋,“再使勁兒,使勁兒,就都出來啦!”“嗯,啊……”淑賢嗯嗯的使勁兒,肚子和腰疼拽的整個身體都疼,隨著她歇斯底里的一聲大叫,嬰兒清脆的啼哭,劃破了山村夜晚的寂靜。曹嬸生了仨丫頭,都生怕了,孩子落地后她習(xí)慣性的第一眼就緊張的朝孩子襠部瞅,接著心一沉,“是個丫頭!”樹生這一年牢邦的說是小子,偷偷樂了一年啊,這下可咋整?她突然想起自己那個該死的男人,喝醉了往死里打她的情景,愣住了…… “嬸兒,生的啥?”淑賢顫抖著問,“生啥不是你身上的肉啊,快閉上眼睛瞇一會兒,我包裹上孩子,給你沏一碗紅糖水。”曹嬸趕緊打岔,她怕淑賢坐了一天的老牛車挨凍顛簸,又剛剛生完,身體吃不住勁兒,沒敢直說。找一塊兒軟布把孩子擦洗一下,用紅布包裹了,再裹上小棉被,放到炕頭。接著給淑賢擦洗一番,才下地去鼓搗。淑賢心涼了半截,她從曹嬸的話里就揣摩個八九不離十了,“準(zhǔn)又是丫頭,要是小子?jì)饍涸绱蠛粜〗械牧?”眼淚從她濕漉漉的臉上滾下來,落在早都濕透的枕頭上,不敢讓曹嬸看見,把臉別到墻那邊。“嬸兒,生啦是不?我聽見孩子哭聲了,哈哈,咋這痛快呢,是小蛋子皮實(shí),生的快啊!”樹生像個撒歡兒的牛犢子,蹦高尥蹶子竄進(jìn)屋里。帶著一身雪,心急火燎的奔炕頭去了,還沒等曹嬸說話,他就把孩子從被子里抖落出來。好一會兒,屋子里就是個靜,出奇的靜,顯得外邊的北風(fēng)吼得更加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像是想連人帶房子都卷走的架勢。“哇,哇……”孩子突然受了凍,哇哇大哭,樹生順手扔炕上了。”“嬸兒,咋回事兒,我兒子呢?”“樹生,你瞧你個大老爺們,這點(diǎn)兒出息,那生啥不一樣?生啥都是你們老李家的種兒,都是你的骨肉,一樣給你養(yǎng)老!”“不對啊,不應(yīng)當(dāng)是丫頭,是小子才對呀?”樹生好像沒聽見曹嬸的話,自顧自絮叨著就推開門,走入漫天的風(fēng)雪里。“哇……”淑賢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了。孩子也哭,娘倆哭的人心都碎了,善良的曹嬸也跟著掉淚兒,悄沒聲息的升火。從自家拿來一把小米給淑賢熬粥,煮雞蛋,左勸又勸,“你得喝點(diǎn)粥啊,身子骨禁不住折騰,別著急上火的,樹生就是剛開始受點(diǎn)打擊,過幾天就好了。你好歹吃點(diǎn),好下奶,沒奶水孩子咋整?你看這孩子粉嘟嘟的小臉兒多招人疼,長大一準(zhǔn)隨她媽,俊兒著呢!”“嬸兒,你說這么大的風(fēng),又下雪,樹生能去哪兒呢?凍壞了咋整?他不能撇下我們娘倆不管吧?計(jì)生辦那還沒批指標(biāo),現(xiàn)在是超生,嗚——,這可咋活呀……”淑賢越想越亂,沒了主意,又大哭起來。”“沒事,有我呢,你看我生仨丫頭,不也照樣活著嗎?待會兒我去讓你四叔出去找找,準(zhǔn)是上哪兒串門去了,晚了就回來了,你好好歇著,我回家看看招弟睡了沒,安頓好她我回來,今晚陪你。”淑賢這一天的經(jīng)歷快趕上演電影了,生完孩子出完汗,經(jīng)樹生一鬧,冰涼涼的汗沁的她冷的一直打牙棒骨,渾身也篩糠,喝了幾口熱乎乎的米湯,經(jīng)曹嬸這一說,覺得暖和過來了,也不哆嗦了,渾身散了架一樣,眼睛也睜不開了,漸漸睡著了,啥時(shí)候曹嬸回來的都不知道,曹嬸一直沒睡,照看著孩子,怕吵醒淑賢。
“哐當(dāng)”后半夜屋門一聲山響,開了,曹嬸和淑賢都嚇的激靈一下,“這大風(fēng)啊!”曹嬸故作鎮(zhèn)定,“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跺腳動靜,凍得嘶嘶哈哈動靜,“是樹生回來了。”淑賢聽出了樹生的動靜,“快進(jìn)屋,這么大冷的天兒,凍死你個虎了吧唧的玩意兒!”曹嬸心疼的朝外屋呲噠。樹生一句話沒說,蔫頭耷腦的直接去西屋了,西屋從沒住過人,放著雜七雜八的家伙什兒,片兒片兒的,暴土揚(yáng)長,也沒生火燒炕,冷的冰窖似的,寒氣拔的人腿疼,樹生愣是賭氣自個兒一邊睡去了。淑賢氣歸氣,還是心疼樹生,招呼半天西屋也沒出動靜,就讓曹嬸把羊毛氈子和一雙厚被褥送過去。
一晃孩子五天了,按習(xí)俗姥姥家來人給孩子辦“捂”天,意思就是捂住了孩子,孩子留下了,好養(yǎng)活。這一天淑賢老爹老娘領(lǐng)著英子來了,帶來半口袋小米,一包蕎面,五十個雞蛋,這才把曹嬸替出來,回家睡個囫圇覺——樹生睡在西屋不動彈,曹嬸伺候淑賢娘倆,淑賢娘想給她家孩子拿幾個雞蛋,推推搡搡說啥都不要。“虧得她了,婆家一大家子都沒露面。”淑賢的心,比寒冬臘月外邊的冰都涼,動不動就哭鼻子,娘家媽一來,她心里敞亮多了。再看看大閨女英子,四歲了,一年不見長高了一腦袋,小嘴吧吧的可甜了,哄著她媽樂,在小妹妹跟前兒不離地,稀罕著呢。“這么小的孩子比他爹都有人味兒,知道血脈關(guān)系,不自覺就親近!”淑賢慢騰騰的說,一提樹生,他又要掉淚兒,這些天了,不見人影。“哭啥哭,不哭!他不要娘幫你養(yǎng)著,我也是生你們姐倆兒,不也過的好好的嗎?”
眼瞅著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忙活著掃房子,糊屋子,給孩子們縫補(bǔ)衣服,做鞋子。淑賢爹娘呆了三天就回去,準(zhǔn)備過年。樹生還是別別楞楞一邊兒呆著,啥活也不干。院子的雪堆著來回走直打出溜滑,屋子墻紙破了鉆風(fēng)也不糊。淑賢剛強(qiáng),也不指使他干,穿上隨襠尿褲的大棉褲,肥大的棉襖,圍著厚圍脖,捂的嚴(yán)嚴(yán)乎乎,每天自己下地?zé)鹱鲲?,伺候英子和二丫兒。這孩子,就值為是個丫頭片子,連名兒都沒有呢,大家都二丫二丫的叫了。有時(shí)候大寶媳婦過來把英子抱過去和他家寶貝兒兒子?xùn)|升玩,好幾次都是哭著回來的。那天淑賢問咋啦,英子抽抽搭搭的學(xué)話,“東升壞,不讓我動他家東西,還打我,我搡他,嬸子向著東升,就搡我,說死丫頭片子,賠錢貨,啥是賠錢貨,媽?”淑賢的火騰地就起來了,老牛都知道護(hù)犢子,何況是人呢?她剛想出去,看自己一身破馬張飛的衣裳,“算了,個人還在月子呢,小孩兒在一塊兒堆玩哪有不干仗不記咕的,吵鬧一會兒又湊一塊兒玩去了,挺大的人哪能和孩子一般見識,你大寶媳婦也忒不懂事兒了,都是街壁兒住著,瞧不起我們也就拉倒了,當(dāng)著孩子面兒說丫頭小子,過分啊。”
臘月二十,馬上過年了,二丫出生十二天了,一聽到“叮當(dāng)”的二踢腳動靜,就嚇的一激靈。淑賢都不敢離開屋子時(shí)間長,蹭蹭蹭跑出去抱柴火,再跑回來燒火。后晌兒炕燒的煲皮燎肉的,小屋也暖和了,英子和二丫兒都睡了,淑賢怕孩子睡著了骨碌地下去,順著炕沿兒栽楞一會兒,也瞇楞著了?;谢秀便钡淖隽艘粋€夢,夢見二丫突然就會跑了,撒丫子在山道上沒命的跑,她在后邊想喊也喊不動,想跑也跑不動,心急火燎的當(dāng)兒,醒了,習(xí)慣就去順手拍二丫兒,嗯?拍了個空,撲棱一個勁兒坐起來,英子還睡覺了,二丫兒不見了。她光著腳魔怔一樣翻飭被垛,褥子,沒有;跳到地上翻箱倒柜,還沒有;拿著掏灰的耙子往灶坑里掏,也沒有;西屋也沒有!淑賢“嗷”一嗓子哭出來了,二丫兒,二丫兒,二丫丟了,哪兒嘎達(dá)去了?這哭喊撕心裂肺,英子不知道大人咋回事,跑到她媽跟前拽著棉襖前大襟兒嚇的跟著哇哇大哭。大寶,曹叔曹嬸兒都著急麻慌趕過來了,“咋啦淑賢?”“二丫兒,二丫兒找不著了,我就打個盹兒的功夫,她自己也不會走,不會飛,咋就沒了呢?”“別著急啊,你還在月子呢,別急壞了身子,我們幾個去找樹生,再去村里找大伙兒幫忙找,沒事兒,人多,孩子也遠(yuǎn)不了,興許是樹生抱出去串門兒去了呢。”曹嬸先安撫淑賢,最后一句話一脫口,心里一道亮兒閃過,“許不是樹生把孩子送走了?又沒有狼沒有歹人的,孩子能說沒就沒了?”她不敢說出自個兒的想法兒,心理卻有了譜,暗暗的罵道“癟犢子樹生,你就作妖吧!窮家扯業(yè)的日子人家給你過起來了,好好的媳婦閨女你不待見,有你好受的一天!就欠打一輩子光棍兒!”曹嬸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yàn)槟莻€特殊的年代,生了女孩兒送人的事兒太多太多,不足為奇,經(jīng)常是這樣:條件稍微好的門戶,早晨一開大門,一個包裹著的嬰兒就放在門口。人們受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總想生兒子傳宗接代,養(yǎng)老送終,如果頭胎生了丫頭還勉強(qiáng),接二連三的生,就要送人了,他們的良心也沒完全泯滅:最起碼給孩子送個好一點(diǎn)的人家,希望孩子以后享福。尤其施行計(jì)劃生育政策以后,送孩子的更多了,頭胎是女孩兒,想法兒送人,對外謊說孩子病了沒治過來,扔后山了。樹生兩口子住的村子,是姥家門口,都沾親帶故,誰都知道淑賢生二胎的事兒,大伙兒卻都守口如瓶的替他們瞞著,這十多天淑賢才能消停兒的坐月子。
村里人家家戶戶的互相問道,找,都沒有孩子的影兒,也沒有樹生的影兒,大伙兒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樹生把孩子送走了。”舅媽嬸子妯娌,一大幫女人圍著淑賢,好生勸說,“別急,樹生晚上就能把孩子抱回來了,準(zhǔn)是走親戚去了。”“大伙兒就別瞞我了,我心明鏡兒的,樹生那個王八犢子把孩子送人了,不會抱回來了,他愿意咋作就咋作妖,孩子不回來,我就不活了,嗚嗚嗚……”淑賢哭累了,就倚著墻靠一會兒,想起孩子來,心就跟貓抓兒似的疼,就接著哭。此刻,這個剛剛生完身體還沒恢復(fù)的女人,除了哭,沒有別的辦法,心卻橫下來,“孩子不回來,我絕不活了!”“淑賢啊,想開點(diǎn)兒,咱女人的命就這樣啊,你看看送孩子的也不少,人家不都活著呢嗎?再說還有英子呢,你不活英子咋整?”“英子,二丫,嗚嗚嗚……嗚嗚嗚……倆孩子,你倆咋攤上這樣沒人味兒的爹呀,緊趕慢趕,偏趕投奔這兒來了,這不是人家,這是牲口窩啊!”淑賢眼睛紅腫,聲音沙啞,有氣無力的恨恨的絮叨。
傍晚,剎風(fēng)了,天還是干冷干冷的。血紅的太陽漸漸西沉,人們都散了,回家燒火做飯。淑賢摟著英子,愣怔的坐著,哭不動了,淚也干了,一切都豁出去吧,“二丫兒不給我抱回來,我就死!”柴門“咯吱咯吱”響兩聲,有人走到屋門口就“當(dāng)當(dāng)”跺腳上的雪,一聽就是樹生回來了,淑賢把英子扔一邊,撲棱就下地站起來,突然頭重腳輕,眼前一黑就倒下去了,“咣當(dāng)——”腦袋磕到炕沿兒了,英子大喊“媽——!”樹生也嚇一跳,進(jìn)屋還尋思屋子咋這消停呢,聽見山響的動靜,一個高兒躥里屋去了,看淑賢在地下長脫脫的橫著,額角流出鮮紅的血,也嚇的慌了嬸,抱住淑賢大喊“淑賢,醒醒,醒醒啊,英子,快去叫曹奶奶!”英子嚇壞了,下地撒丫子就跑,從雞窩爬上西院墻,“曹奶奶,曹奶奶,快點(diǎn)兒來,嗚嗚嗚……”曹嬸聽英子一喊,心想“糟啦,準(zhǔn)是淑賢尋死覓活的了。”撂下柴火,招呼四叔“快走,去樹生家!”兩口子一前一后就進(jìn)屋了,樹生抱著淑賢搖晃,淑賢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覺著身上軟綿綿的挺不起個兒來,曹嬸和曹叔過來,仨人把淑賢抬到炕頭,蓋上被子,枕上枕頭,在柜里找出一塊兒干凈點(diǎn)兒的白布(那是別人家有人去世了,拿一刀黑紙去吊紙,人家就給一塊兒孝布)把淑賢額角擦干凈了,把一片止痛片碾碎成細(xì)面面兒,上到小口子上,再用白布包上,怕傷口受風(fēng),又找一些舊布條子在腦袋上纏一圈兒固定住,這才松了一口氣兒。“樹生,麻利兒地拿柴禾燒火,給淑賢和孩子整點(diǎn)兒吃的,”曹嬸怕淑賢問樹生孩子的事兒,倆人還得嘰咕,淑賢體格子正虛,不能讓她生氣,就趕緊把樹生支走。此時(shí)淑賢頭迷,疼的要爆炸似的,孩子半天沒吃奶,倆乳房也漲得疼,不敢碰,奶水流出來把棉襖都洇透了,胸前出了一塊兒一塊兒的饸饹圈兒。疼讓她麻木了,直勾勾地盯著房笆,誰也看不出她在想啥。
惹了乎乎的樹生這下捋順調(diào)揚(yáng),吭哧憋肚地拿掏筢掏灰,點(diǎn)火。這功夫大寶媳婦進(jìn)來了,曹嬸麻溜兒地迎出來使了個眼色,大寶媳婦進(jìn)屋瞅瞅淑賢,啥也沒敢吱生,踅回外屋接過樹生手里的柴火,壓低嗓門說:“大哥,嫂子多好的女人,明兒把孩子接回來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吧,別最后整的家都散了,要兒子有啥用?”樹生讓兄弟媳婦一嗆聲,更覺著磕磣,“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不就是你生個小子嗎!”“啪嗒”大寶媳婦扔下燒火棍扭頭就走了,覺著是大哥,也再沒犟嘴。樹生煮了苞米糊糊粥,稀了光湯,盛一碗端進(jìn)來。淑賢瞅都不瞅,英子餓得小肚瓜兒咕嚕咕嚕的響,看她媽不吃她也不吃,“看看,這孩子多噶古,長大準(zhǔn)是知疼知熱的貼身小棉襖。來,英子,奶奶喂你吃,你吃飽了你媽就不難受了,不難受才能起來吃飯呀。”曹嬸哄著英子喝粥,嘴里還給樹生念秧聽,一轉(zhuǎn)頭,樹生不知又死哪兒去了。淑賢傻了,瞪著房笆不吃不喝不哭不鬧,晚上樹生在炕梢背對著她睡的,他也不問了。一宿過去了,一天又過去了,親戚們來了一幫又一幫,勸淑賢,淑賢動也不動;勸樹生,樹生一條道兒走到黑,死犟他也不知道孩子哪兒去了,心想:淑賢在那兒裝呢,我趁著鄉(xiāng)里村上還不知道生這個二胎,好不容易把孩子送出去了,說啥也不能再抱回來。只要挺過這幾天,淑賢緩緩勁兒,慢慢哄哄也就好了,女人,好哄弄。第四天后晌,淑賢不睜眼兒了,找來村上老先生給瞧瞧,氣脈細(xì)弱,就剩一口氣兒忽噠著呢。樹生傻眼了,跪到淑賢跟前兒文兒文兒的哭“淑賢,我錯了還不行嘛,你就別生氣了,快起來吃口飯,我這就去把孩子抱回來,行不?”“你還作嘛?你媳婦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人家娘家人饒不了你,后半輩子你都過不安生!”老實(shí)巴交的四叔都看不過眼兒了,一字一句說了這樣一句話。“叔,嬸兒,看樣兒淑賢不見孩子不吃飯了,把她交給你們了,看住她,我找大寶作伴,連夜把孩子抱回來。”嗯,快去吧,一根筋,早開竅還到這地步了嗎?”四嬸刀子嘴豆腐心,還是沒憋住又墨跡一句。
寒冬臘月的夜晚,天寒地凍,只有嗚嗚的北風(fēng)在吼,搖晃的山道兩邊的樹左搖右擺。大寶打著手電筒,樹生抱著孩子嗖嗖急走,風(fēng)疾,人更急。樹生把孩子送給過去一起在供銷社上班的伙計(jì)小車了,他家在溝里,結(jié)婚好幾年了,媳婦肚皮不見動靜,偏方中藥沒少吃,到處去治也不好使。正好樹生給送個孩子來,當(dāng)即立了字據(jù)樹生摁了手印兒,白紙黑字,以后不管孩子啥樣,樹生都不能來認(rèn)。這么多年都是倆人清湯寡水的過日子,突然來個孩子,可把兩口子樂壞了,人家不管丫頭小子,當(dāng)寶兒似的喂養(yǎng)。這才四天,樹生又踅回來了,兩口子一看就心涼半截,“壞了,事兒有變!”不等樹生開口,能說會道的大寶就開了腔,把那邊的情況又往邪乎說一通,說的那家媳婦兒眼淚吧嚓,一會兒用襖袖子抹抹,一會兒抬手擦一把,痛快兒地撕毀了字據(jù),把孩子還回來了。臨走兩口子輪番抱著孩子依依不舍地稀罕半天,把孩子沒吃完的小米炒完后磨成的米粉,新做的小花被子都送給孩子了“樹生啊,你辦事兒是禿嚕反帳,我們也不是狠心人,看著孩子生下來和他親媽骨肉分離,孩子跟我們一回,也算是有緣啊,這樣中不樹生,我們認(rèn)個干閨女吧,孩子有干親還好養(yǎng)活,以后我們想她了好去看看。”“中,中,小車啊,你真是個大好人啊!”樹生誠心誠意的說。那是一個民風(fēng)淳樸的年代,一樣的物質(zhì)貧瘠,讓人們互相之間更容易接近,理解。就這樣沒費(fèi)勁兒,倆人要回了孩子,一刻不敢耽誤往回趕。
半夜,樹生和大寶走一身汗,趕回來了,淑賢聽說孩子回來了,使勁兒睜開眼,動也動不了,嘴囁嚅半天也沒出聲兒,眼淚順著眼角出兒出兒的就流出來了,“丫頭,媽的心頭肉兒,你還活著,你回來了,媽就好好活著,你爸不要咱,媽也能把你倆養(yǎng)大!”曹嬸把孩子抱過來讓淑賢看看,傻丫頭還在酣睡呢,四天不見又長不少,小臉兒紅撲撲的,做夢了,睡婆婆覺,還笑呢。放下孩子,曹嬸緊著從鍋里盛來米湯,用小勺一口一口喂淑賢喝下去,一會兒,慘白慘白的臉就有點(diǎn)紅暈了。曹嬸看看放心了,又給孩子換了尿布,囑咐樹生“不能讓淑賢吃高粱米飯,先勤給著點(diǎn)米湯,少給,再喝稀粥,慢慢緩過來再多吃,記住沒?”“嗯嗯,大伙兒都去歇著吧,我保準(zhǔn)兒好好伺候她們娘仨!”樹生說軟話了,“淑賢,我知道錯了,我不是人,你快好起來吧,好削我一頓,以后我再也不犯渾了,咱好好過日子,把孩子養(yǎng)大!”“嗯!”淑賢蚊子一樣細(xì)聲細(xì)氣應(yīng)一聲,想擠個笑兒,眼淚又唏哩嘩啦下來了。“咱都安生地睡覺吧,以后安生地過日子。”樹生給英子和二丫蓋好被子,在最炕梢和衣躺下。聽外邊北風(fēng)呼嘯,心也翻滾,“哎,先用緩兵之計(jì)把淑賢穩(wěn)住,兒子的事兒往后慢慢合計(jì),我就不信我生不了兒子!”
一家四口消停地過了一個年,倒也其樂融融。樹生還難得的給老二取了名字,“老大叫英子,老二就叫燕子吧,鶯歌燕舞挺好。”就這樣二丫有了自己的名字。天道還是冷,嘎巴嘎巴的冷,風(fēng)也不見小,真是“一年刮兩次風(fēng),一次刮半年”的氣候啊。剛過破五,初六一早,起來很晚的一家剛放上桌子準(zhǔn)備吃飯,大門口就有人喊:“李樹生在家嗎?”村里人都不這樣喊的,一聽就是生人,這大正月的,誰呢?“哎,在,家來吧!”樹生應(yīng)著,趿拉著鞋迎出去,瞅一眼蒙圈了:黑壓壓進(jìn)來一大幫人,小隊(duì)長在后邊跟著,沖著他擠眉眨眼使動靜,“樹生,這是鄉(xiāng)計(jì)劃生育工作小組同志們,聽說你們又生了一個孩子,過來了解一下情況!”小隊(duì)長在大門口就吵吵巴喊的,淑賢是個沙楞人兒,一聽事兒不好,一把劃拉起炕頭的尿布,抱著燕子對英子說“就說媽媽去姥姥家了!”然后就竄到西屋去了,看看西屋,除了一口破柜,都是破爛,她真是急眼了,掀開柜就進(jìn)去了,蓋上了柜蓋。燕子剛要哭,她一把把奶頭塞到燕子嘴里,孩子吭哧吭哧吃上奶,消停了。這邊,一大幫人進(jìn)屋了,“聽說你們生了二胎,這事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你能躲一輩子嗎?這樣吧,按照現(xiàn)在的政策,你們要掏700塊錢社會撫養(yǎng)費(fèi),然后你們兩口子得有一人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這事兒就算解決。”計(jì)生組長絲毫不留余地的下達(dá)命令。“領(lǐng)導(dǎo)啊,別說七百塊了,就是七十塊錢我們都沒有啊,上哪兒淘騰去呀?”樹生一聽就泄氣了,就來個死不承認(rèn)吧。“我們沒生,憑啥罰款啊?”“沒生?沒生你媳婦這大過年的干啥去了?”“我媽說她去姥姥家了。”一邊的英子見來了這么多人,還和爸爸吵,就怯生生說了這一句,組長看看英子嚇得發(fā)愣的小臉兒,下地就走了,“準(zhǔn)備錢和結(jié)扎,沒有商量余地,你去張羅錢吧,給你三天時(shí)間!”一行人拖拖的走了,淑賢才敢掀開柜蓋出來,看燕子吃飽了又呼呼地睡著了。“樹生,咋辦?就這樣躲?那得啥時(shí)候是個頭?不躲,咱也沒錢啊,要不,先做結(jié)扎吧?”淑賢盯著樹生的臉,等著他表態(tài)。樹生悶飭半天,瞪著眼就整出一句話“拖著,愛咋咋地,不結(jié)扎,不交錢!”淑賢不吭聲了,低頭看看熟睡的燕子,低低的長嘆一口氣。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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